第三章 “干预,干预,再干预”
几千年来,大多数人对待生育的态度都是一种近乎无知的天真,全然不知自己冒着怎样的风险。现在我们必须对人类遗传的未来承担起历史的责任……而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该领域进行医学干预。1
——杰拉尔德·利奇(Gerald Leach),《培育优秀的人类》
(Breeding Better People),1970年
新生儿在正式成人之前需要通过某些反映遗传天赋的测试。2
——弗朗西斯·克里克
约瑟夫·丹西斯不仅重塑了历史,同时还宣告了遗传学未来的发展方向。丹西斯主张,每位父母都有责任确保自己的孩子“不会成为社会负担”,或者说防止“遗传缺陷”发生是人类社会的一项基本义务。而任何一位接触过上述宣言的普通读者都能感受到这种重生的呐喊。如果从褒义的角度出发,那么这是优生学在20世纪后期转型的标志。早在1910年,英国优生学家悉尼·韦布(Sidney Webb)就已经在不断强调“干预,干预,再干预”,但是直到60多年后,随着人工流产得到法律认可以及遗传分析科学的逐渐发展,新型优生学作为一种脱胎换骨的遗传“干预”手段才步入正轨。
为了撇清新型优生学与纳粹暴行的关系,支持者们迅速对此做出了正式回应。尽管我们不会忘记20世纪20年代美国推行的优生学政策以及30年代在欧洲进行的各种邪恶运动,但是新型优生学绝对不会采取强迫绝育、强制拘禁以及种族灭绝的手段。没有女性会被遣送到弗吉尼亚州的收容所,也不会再有专案法官用“弱智”“愚钝”与“白痴”来划分人群,当然更不会有将染色体数量作为衡量个人品位标准的行为。新型优生学的支持者坚称,基因检测为胚胎选择奠定了基础,而这种标准化的手段具备客观严谨的特点。基因检测结果与接踵而至的疾病综合征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例如,对于所有先天携带额外21号染色体或是缺少X染色体的儿童来说,他们将会或多或少地表现出某些唐氏综合征或特纳综合征的典型特点。在此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国家不会强制孕妇进行产前检查与选择性人工流产,同时不存在任何形式的集中命令,做出上述选择完全取决于个人意志。女性可以自行选择是否进行产前检查以及了解检查结果,即便在知道胚胎异常检查结果为阳性时,依然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终止妊娠。此时优生学已经化身为仁慈的象征,其捍卫者则将它称为现代优生学。
现代优生学与传统优生学之间的关键区别在于前者将基因作为选择的基本单位。对于英国的高尔顿、美国的普利迪以及纳粹的优生学家来说,他们认为只有根据表型(身体与精神特征)才能确保遗传选择顺利进行。然而由于这些特征非常复杂,因此想要了解它们与基因的关系并非易事。例如“智力”可能具有一定的遗传因素,但是很明显它是基因、环境、基因—环境交互作用、触发器、概率以及机遇共同作用的结果。因此,期望通过选择智力基因来实现聪明才智的想法并不现实,其难度堪比通过筛选“财富”基因来确保荣华富贵一样。
新型优生学的支持者坚持认为,他们与高尔顿和普利迪所采用的方法完全不同,科学家已不再将表型选择作为遗传性状的替代品。现在遗传学家可以通过检查胚胎的遗传组成来获得直接选择基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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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现代优生学的众多粉丝来说,它已经摆脱了过去的邪恶烙印并在科学界破茧重生。20世纪70年代中期,其涉及的领域甚至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产前检查与选择性人工流产实现了个体化形式的“消极优生学”,而这也成为某种选择性防治遗传病的手段。当然与之密切相关的“积极优生学”也在努力拓展相同水平的发展空间,并且希望能够从中选择出优良的遗传属性。就像遗传学家罗伯特·辛斯海默(Robert Sinsheimer)所描述的那样:“随着现有主流基因库的规模不断发展,传统优生学的局限性已经有目共睹。从理论上来讲,新型优生学可以按照最优遗传标准来改造人类的所有缺陷。”3
1980年,罗伯特·格雷厄姆(Robert Graham)在加利福尼亚州捐资兴建了一座精子库,而这位百万富翁的企业以开发防碎太阳镜著称。4该精子库声称其保存的精子来自世界上“最具聪明才智”的男性,并且只用来帮助健康伶俐的女性受孕。格雷厄姆将这里称为“精种选择储藏所”,他希望世界上的诺贝尔奖得主捐赠精子。威廉·肖克莱(William Shockley)不仅是发明硅晶体管的著名物理学家,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位同意捐精的科学家之一。5或许大家都能猜到,为了确保格雷厄姆的精子能够如愿以偿地进入精子库,他会把自己描述为大器晚成的天才与“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然而时至今日位于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奖委员会也没有承认这一点。格雷厄姆通过商业手段营造了极具诱惑的幻象,但是他的“冷冻乌托邦计划”并未受到大众的青睐。在接下来的10年里,这座储藏所仅为15位孩子的出生提供了精子。尽管其中大多数孩子的长期发展尚不得而知,但是时至今日他们之中没有人获得过诺贝尔奖。
虽然格雷厄姆的“天才银行”在一片嘲弄声中草草收场,但是它早期倡导的“精种选择”(个人应该能够自由地为自己的后代选择遗传性状)却为某些科学家津津乐道。使用精子库来储存天才遗传物质的想法显然非常幼稚,然而如果我们从展望未来的角度出发,那么从精子里挑选“天才基因”也是人类非常合理的期待。
那么如何挑选精子(或者卵子)才能让特定基因型得到增强表达呢?我们可以将新型遗传物质引入人类基因组吗?尽管目前推动积极优生学发展的精准技术手段尚不成熟,但是某些科学家认为这些技术难题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迎刃而解。遗传学家赫尔曼·穆勒、进化生物学家厄恩斯特·迈尔(Ernst Mayr)与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以及种群生物学家詹姆斯·克罗(James Crow)都是积极优生学最坚定的支持者。在优生学诞生之前,人类只能通过自然选择来实现有益基因型的筛选,同时它也要遵循马尔萨斯与达尔文残酷理论的规律:这里充满了各种形式的生存竞争,同时幸存者的筛选是个缓慢而冗长的过程。克罗写道,自然选择的过程“残酷、愚蠢并且低效”。6与之相反,人工遗传选择与基因操作则彰显了“健康、智慧与快乐”。在许多科学家的支持下,各路知识分子、作家与哲学家纷纷投入到这场运动中。其中弗朗西斯·克里克与詹姆斯·沃森都是现代优生学的忠实支持者。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院长詹姆斯·香农(James Shannon)向国会表示,遗传筛查不仅是“医学界的道德义务,更是社会的重要责任”。7
当现代遗传学在美国以及国际上蓬勃兴起之时,其创始人开始竭尽全力将这项新兴运动与龌龊的过去做个了断,特别是与带有希特勒色彩的纳粹优生学划清界限。现代优生学家认为,在缺乏科学素养与极端政治路线这两项重大错误的影响下,德国的优生学已经坠入纳粹恐怖的深渊。伪科学被用来支撑伪政权,反过来伪政权也会推动伪科学。但是现代优生学将坚定不移地遵循科学严谨性与选择权相结合的原则,并且将在实际应用时避开这些陷阱。
科学的严谨性能够保证现代优生学不被纳粹优生学的邪恶理论污染。人们在评估基因型的时候将采取严格的科学标准,从而确保整个过程不受来自政府的干扰或命令。同时每一个步骤都要为自主选择留有余地,并且承诺产前检查与人工流产等优生选择完全出自个人意愿。
不过在批评家看来,传统优生学曾经被诟病的重要缺陷如今也同样令现代优生学千疮百孔。人类遗传学曾经为现代优生学的诞生注入了活力,但是对于这门新兴学科最强烈的批评声也恰恰源自这里。马克库斯克与他的同事们逐渐理清了思路,事实上人类基因与疾病之间交互作用的复杂程度要远超出现代优生学的范畴。其中唐氏综合征与侏儒症便是具有典型意义的案例。在唐氏综合征中,由于与众不同的染色体异常非常容易辨认,而且遗传病变与临床症状之间高度相关,因此将产前检查与人工流产用于干预唐氏综合征似乎合情合理。可是即便同样是唐氏综合征与侏儒症患者,携带相同突变基因的个体之间仍存在惊人的差异。对于大多数唐氏综合征患者来说,他们会出现严重的身体畸形、发育迟缓与认知障碍。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其中部分患者却具有较强的自理能力,他们可以在最小干预下实现基本生活自理。尽管细胞内出现额外染色体已属严重的遗传病,但是这种情况并非造成患者残疾的唯一因素。该染色体不仅会受到其他基因的影响,同时还会接受环境因素与整个基因组的修饰。疾病与健康并不是相互剑拔弩张的敌国,它们其实是不分彼此的亲密邻邦。
当然多基因遗传病的临床表现更为复杂,例如常见的精神分裂症和自闭症。众所周知,遗传因素在精神分裂症患者中起着重要作用,早期研究显示该病与多条染色体上的多个基因密切相关。那么如何通过负选择来彻底根除这些独立的遗传因素呢?如果导致精神障碍的基因变异所处的遗传或者环境因素发生了改变,那么其功能发生逆转后我们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作为格雷厄姆天才银行中声名最为显赫的捐献者,威廉·肖克莱本人也遭受着偏执症、攻击性行为与社交退缩症的折磨,几位传记作家则暗示他的表现属于某种表现亢奋的自闭症。如果我们将来有机会重新审视格雷厄姆的天才银行,那么包含所谓特殊基因的优质“天才样本”会在其他条件下成为致病因素吗?(反之亦然:如果“致病”基因变异可以促成天才,那么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马克库斯克认为遗传学可以用“多元决定论”来解释,如果该理论肆无忌惮地被应用于人类选择,那么就会导致他所称的“遗传—商业”复合体出现。马克库斯克指出:“艾森豪威尔总统在任期即将结束时对军事—工业复合体的危险性做出了警告。而现在人们也需要对遗传—商业复合体的潜在危害保持清醒的头脑。随着各种用来检测遗传优劣的方法不断涌入市场,商业公司与麦迪逊大道上的推销员都开始紧张地忙碌,他们多少会对选择自身配子(形成受精卵的精子或卵子)孕育后代的夫妻的价值判断产生影响。”8
1976年,马克库斯克的担忧似乎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理论阶段。尽管人类中受基因影响的疾病数目还在以指数形式增长,但是其中大部分致病基因的身份尚未得到确认。20世纪70年代末期,基因克隆与基因测序技术横空出世,它们可以从人体中成功识别出上述基因,并且为疾病诊断提供了预测手段。由于人类基因组由30亿个碱基对组成,单个致病基因突变可能只会改变基因组中的某一对碱基,因此对全部基因进行克隆与测序来筛选突变的方法并不现实。为了寻找致病基因,我们需要将目标定位于或局限在基因组中某个较小的范围内。当然这也恰好遭遇现有技术的短板:尽管人体内的致病基因看似数量众多,但是想从浩瀚的基因组中找到它们谈何容易。就像某位遗传学家所描述的那样,人类遗传学正身陷“大海捞针”9的窘境。
1978年,解决人类遗传学“大海捞针”难题的机缘不期而至,这使得遗传学家能够定位与克隆人类致病基因。而这次巧遇带来的后续发现也成为人类基因组研究的重要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