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遗传算法
过去几十年来,人类学在参与“身份”全面解构的工作中能够始终保持严谨的学术方向。某种观点认为,由于个体通过社会表现才能塑造自己的身份,因此其身份并不是一种固有本质,而这也使得性别与性成为目前研究领域的主流。另一种观点认为,集体身份源自政治斗争与妥协,并为当代种族研究、种族划分以及民族主义奠定了基础。1
——保罗·布罗德温(Paul Brodwin),《遗传学、身份以及本质主义人类学》(Genetics, Identity, and the Anthropology of Essentialism)
我看你不是我的哥哥,简直就是我的镜子。
——威廉·莎士比亚,《错误的喜剧》(The Comedy of Errors)第五幕第一场
1942年10月6日,也就是父亲一家离开巴里萨尔前5年,我的母亲在德里呱呱坠地。其实先于母亲降生的是安静端庄的布鲁(Bulu)姨妈,而我的母亲图鲁(Tulu)要比这位同卵双胞胎的姐姐迟几分钟来到人世,当时她一边剧烈挣扎一边高声哭喊。幸运的是负责接生的助产士对于婴儿护理非常专业,她知道漂亮宝宝容易遭受命运的诅咒:饱受重度营养不良折磨的布鲁姨妈正处于危险的边缘,她后来被裹在毯子里经过认真调养才侥幸死里逃生。布鲁姨妈刚出生时显得非常脆弱,她甚至都无法主动吸吮乳汁。据说(可能为杜撰)那时的条件极为艰苦,德里在20世纪40年代时居然没有婴儿奶瓶,家人只好用棉芯浸满乳汁或者用勺状的玛瑙贝外套膜喂她,此外他们还聘请了一名护士来照料布鲁姨妈。当这对孪生姐妹长到7个月的时候,外婆的母乳量开始迅速下降,而为了把最后仅有的乳汁留给姐姐,作为妹妹的母亲随即就被断奶。从出生开始,我的母亲与她的双胞胎姐姐就是典型的遗传学实验对象,她们拥有完全一致的先天条件以及完全不同的后天抚养方式。
作为晚出生两分钟的“妹妹”,我的母亲是个性格外向的人。母亲天性活泼好动同时无所畏惧,她的学习能力出众并且愿意去试错。相比之下,布鲁姨妈的性格比较内向,可是她的头脑更灵活、表达更清晰、才思也更为敏锐。母亲的沟通能力非常强,她很容易就可以结交新朋友,并且始终保持良好的心态。布鲁姨妈的性格则较为含蓄与克制,她看上去就是个温文尔雅的弱女子。我的母亲喜欢戏剧与舞蹈,而布鲁姨妈则是一位诗人、作家与梦想家。
其实,正是这些反差映衬出这对双胞胎姐妹的相似之处。母亲与姨妈的相貌简直难以辨别:她们的雀斑、瓜子脸与高颧骨几乎如出一辙,而这些面部特征在孟加拉人中并不常见。此外,她们的外眼角都略微向下倾斜,仿佛是意大利画家笔下充满怜悯之情的圣母马利亚。当然,母亲与姨妈也像其他双胞胎一样有着专属于彼此的语言,她们讲着只有对方才能够听懂的笑话。
随着母亲与姨妈长大成人,她们也开始渐行渐远。1965年,我的母亲与父亲正式结为夫妻(他于3年前移居到德里)。尽管这是一场包办婚姻,但其中也蕴含着风险。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里,我的父亲当时只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况且家中还有一位强势的母亲与一个半疯的兄弟。在母亲娘家那些体面的西孟加拉亲戚眼中,父亲的家族是东孟加拉乡巴佬的典型代表:父亲的兄弟们在吃午饭的时候会把米饭堆成山丘状,接着在上面打一个火山口样的洞,然后往里面灌满肉汁,而这种方式仿佛就是他们在乡下饱受饥寒的写照。相比之下,布鲁姨妈的婚姻看上去更为门当户对。1966年,她与一位年轻的律师订婚,未婚夫是加尔各答某个名门望族的长子。1967年,布鲁结婚后搬到丈夫家位于加尔各答南部破旧不堪的老宅,偌大的花园中杂草丛生。
到了我出生时的1970年,姐妹俩的命运开始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转变。20世纪60年代末期,加尔各答的城市发展开始滑向深渊。它的经济逐渐走向瓦解,而移民潮使得脆弱的基础设施不堪重负。由于导致种族之间自相残杀的政治运动频繁爆发,因此街道与商铺时常连续关闭数周。随着整个城市在暴力与冷漠的循环中动荡不宁,布鲁一家被迫倾其所有以求自保。虽然她的丈夫号称拥有一份工作,并且每天早晨都会带着公文包与午餐盒去上班,但是在这座毫无法律秩序的城市里谁会需要律师呢?他们最终还是忍痛卖掉了已经发霉的宅院,然后很不情愿地搬到一处廉价的两居室公寓,而此处距离祖母初次来到加尔各答时栖身的房子只有几英里远。
相比之下,我父亲的命运则反映了第二故乡的蓬勃发展。首都德里就像一个营养过剩的孩童。在当时建设超级大都会愿景的指引下,各种财政激励政策推进了城市改造与经济发展。父亲当时在一家日本跨国公司工作,他迅速从一名普通员工成长为中高级管理人员。我小时候生活的街区曾经布满了荆棘树丛,经常有野狗与山羊出没,而不久以后这里就成为整座城市中最为昂贵的地块之一。我们不仅可以去欧洲度假,还学会了用筷子吃中餐,并且夏季还能去酒店的游泳池玩耍。当印度洋的季风在加尔各答肆虐时,街道上成堆的垃圾将下水道堵塞使城市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沼泽。布鲁姨妈家门外就有一个存在多年的臭水坑,经常有成群结队的蚊子从眼前飞过。而姨妈则自嘲地把这里称作她的“游泳池”。
我可以从布鲁姨妈的话里体会到某种无奈的释然。你可能会认为,家境的巨变必然导致母亲与姨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事实却恰好相反:在过去这些年里,尽管她们的相貌差异变化非常显著,但是两人之间某种难以言表的特征(态度与气质)不仅保持着惊人的相似,甚至可以说被放大得愈加清晰。对于这对孪生姐妹来说,除了各自家庭的经济差距逐渐拉开以外,她们均在生活中表现出乐观豁达、积极向上、雅谑风趣以及淡定自若的态度,并且在保持贤淑典雅的过程中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骄傲。只要我们全家出国旅游,母亲就会给布鲁带回许多纪念品,其中包括比利时的木制玩具、美国的果味口香糖(没有一点水果的味道)或者瑞士的玻璃饰品。布鲁姨妈会仔细阅读我们所到之处的旅行指南,然后她会轻声地说“这里我也去过”,并且会把这些纪念品整齐地摆放在玻璃橱柜里,而我从姨妈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苦涩的痕迹。
当我作为儿子终于能够了解母亲的时候,任何言语在此都显得苍白无力。这种领悟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源自感同身受的体会。此时我重回童年记忆深处那种完美的双重体验:我在了解母亲的同时也熟悉了姨妈的脾气秉性。我清楚地知道姨妈什么时候会笑,什么会使她感觉受到轻视,什么会让她充满活力,或者她的同情心与亲和力会表现在什么地方。对于母亲与姨妈来说,她们眼中的世界似乎毫无二致,也许唯一的区别就是二人眼睛的颜色略有不同。
我现在开始意识到,母亲与姨妈之间的相似之处并不是性格,而是某种人格特征的倾向,如果在此借用数学名词来解释的话,那么可以将其描述为性格的一阶导数。在微积分里,某个点的一阶导数并不是指其在空间的位置,而是反映了它改变位置的倾向;也就是说它与物体的所在位置无关,只是映射出物体在时空中运行的轨迹。虽然这对姐妹共有的特征令旁人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在一个4岁孩子的眼里却是不证自明的,它将母亲与双胞胎姐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即便母亲与姨妈的身份具有相同的一阶导数,我还是能够分辨出她们之间的细微差异。
※※※
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会怀疑基因对于个体身份的决定作用,他们没有意识到人类实际上是由男女这两种基本的变异体组成。随着文化评论家、酷儿理论家、时尚摄影师以及流行歌手Lady Gaga的出现,上述这些传统的“基本”分类概念已经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动摇。尽管目前各种议论众说纷纭,但是以下三项事实却毋庸置疑:第一,男性与女性在解剖与生理上存在很大差异;第二,基因是决定这些解剖与生理差异的根本原因;第三,这些差异会介入自身的文化与社会建构,从而对个体身份的确立产生潜在影响。
对于生理性别(sex)、社会性别(gender)与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来说,历史上从未有人想到它们的形成与基因有关,然而这三个概念之间的区别与后续讨论的内容密不可分。生理性别指的是男性与女性身体的解剖和生理特征。社会性别的概念较为复杂,它是个体所扮演的精神、社会与文化角色。性别认同是个体对于性别的自我认识(女性或男性,两者均不是,或介于二者之间)。
几千年来,人们对男性与女性间的解剖差异(性别的“解剖二态性”)知之甚少。公元200年,古希腊最具权威的解剖学家盖伦(Galen)在仔细研究后得出结论,男性与女性生殖器之间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男性生殖器翻出体外,而女性生殖器翻入体内罢了。他认为卵巢就相当于女性体内的睾丸,由于女性缺少某种“生命之热”,因此不能将器官排出体外。他在著作中写道:“如果将女性的(生殖器)翻出体外并将男性的生殖器增大一倍,那么你会发现它们的形状完全一致。”此后,盖伦的学生与他的追随者根据其表述又进行了荒谬地类比,他们推断子宫就是向体内膨胀的阴囊,而输卵管由扩张的精囊延伸构成。下面这段中世纪韵文就反映了上述理论,并且成为当时医学生的解剖学助记:
虽然男女生殖器的形状各异,
但是实际上两者并没有区别。
根据那些权威学者们的分析,
女性器官源自男性器官翻入。
但是究竟是什么力量使男女生殖器像袜子一样内外翻转呢?早在盖伦之前的几个世纪,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就曾经有过相关记述。大约在公元前400年左右,他声称性别取决于精子产生的位置(就像纽约市的地产)。与毕达哥拉斯观点一致的是,阿那克萨哥拉也相信男性精子携带有遗传要素,女性只是通过子宫将男性精子“塑造”成为胎儿。阿那克萨哥拉认为性别遗传也遵循同样的模式。右侧睾丸产生的精液可以生出男孩,而左侧睾丸产生的精液可以生出女孩。此外,性别规范还将在子宫内继续发挥作用,并且把射精时产生的“左—右”空间密码传递下去。其中男性胚胎会非常精准地着床于右侧宫角,女性胚胎则位于相反的左侧宫角。
现在看来阿那克萨哥拉的理论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这种对于左右位置(某种餐具摆放的方式)决定性别的盲从明显属于另一个时代。但是由于该理论取得了两项重要进展,因此它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具有革命性的意义。首先,它认识到性别决定从本质上来说是种随机行为,而人们需要某种随机理由(精子起源的左右理论)来解释该现象。其次,上述随机行为一旦发生,它们就会在环境因素的放大与巩固下产生性别。在此过程中,胚胎的发育方案至关重要。来自右侧睾丸的精子在进入右侧子宫后会形成男性胚胎,而来自左侧睾丸的精子进入左侧子宫后将形成女性胚胎。根据上述理论,性别决定是由某个单一步骤启动的连锁反应,其中胚胎着床位置决定了男女之间的解剖差异。
在过去几个世纪里,这种性别决定理论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尽管在此期间各种学说纷沓而至,但是从概念上来看都是阿那克萨哥拉观点的变体,它们均认为性别决定源自某种随机行为,并且得到了卵子或胚胎环境的巩固与放大。1900年,某位遗传学家写道:“性别与遗传无关。”2就连发育遗传学的泰斗托马斯·摩尔根也认为性别不可能由基因决定。1903年,摩尔根在书中写道,与单一遗传因素相比,多重环境输入才是决定性别的关键因素,“卵子似乎原本处于某种平衡状态,而环境暴露却决定了其性别分化的方向。此外,试图发现影响卵子性别的各种因素的努力很可能徒劳无获”。3
※※※
1903年冬季,就在摩尔根非正式公布放弃遗传决定性别论的同年,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内蒂·史蒂文斯却开始了一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研究。1861年,史蒂文斯出生于佛蒙特州的一个木匠家庭。她早年在接受培训后成为一名教师,到了19世纪90年代早期,史蒂文斯通过省吃俭用攒足了学费,然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斯坦福大学。1900年,她在报考研究生的时候选择了生物学专业,而这个决定对于她那个年代的女性来说非比寻常。更为与众不同的是,史蒂文斯主动申请去遥远的那不勒斯动物研究所(也就是西奥多·波弗利收集海胆卵的地方)进行野外考察。为了方便与那些给她提供海胆卵的当地渔民沟通,史蒂文斯甚至学会了意大利方言。与此同时,她还在波弗利的帮助下掌握了鉴别海胆卵中染色体(细胞中那些奇形怪状且被染成蓝色的细丝)的染色技术。
波弗利已经证实,染色体发生改变后细胞将不能正常发育,因此决定发育的遗传指令必然存在于染色体内。那么决定性别的遗传信息是否也存在于染色体内呢?1903年,史蒂文斯选取了黄粉虫这种结构简单的生物体作为研究对象,然后开始分析其染色体组成与性别之间的联系。当史蒂文斯使用波弗利的方法对雄虫与雌虫染色体进行染色后,问题的答案随即就暴露于显微镜下:黄粉线虫的性别与其中一条染色体的变异密切相关。黄粉虫共有20条染色体,也就是10对染色体(大多数动物拥有成对染色体;人类拥有23对染色体)。研究结果显示,雌虫细胞包括10对配对的染色体,而雄虫细胞内却含有两条大小不一的未配对染色体,其中体型较小的那条呈条索状。史蒂文斯认为这条小型染色体可以决定性别,于是她将其命名为性染色体。4
对于史蒂文斯来说,该现象暗示着某种简明扼要的性别决定理论。雄虫性腺会产生两种比例相当但是形态各异的精子,其中一种携带有条索状的雄性染色体,另一种携带有正常大小的雌性染色体。携带有雄性染色体的精子(即“雄性精子”)使卵子受精产生雄性胚胎,而“雌性精子”使卵子受精可以产生雌性胚胎。
她的发现得到了重要合作伙伴细胞生物学家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的验证。不仅如此,威尔逊还简化了史蒂文斯对于性染色体的命名,他将雄性染色体与雌性染色体分别称为Y染色体与X染色体。根据性染色体的组成,雄性细胞可以表示为XY,而雌性细胞为XX。威尔逊认为卵子含有一条单独的X染色体,当含有一条Y染色体的精子使卵子受精时,性染色体XY将决定雄性个体的产生。而当各自含有一条X染色体的精子与卵子相遇时,性染色体XX将决定雌性个体的产生。现在人们终于证实,右侧或者左侧睾丸并不能决定男女性别,实际上该过程也是一种与之类似的随机行为,其结果由第一个使卵子受精的精子所携带的遗传负荷性质决定。
※※※
我们根据史蒂文斯与威尔逊发现的XY系统可以得出如下重要结论:如果Y染色体携带有决定雄性性状的所有信息,那么它必定携带能够制造雄性胚胎的基因。起初,遗传学家希望能够在Y染色体上找到多个雄性决定基因:毕竟性别与多种解剖、生理与心理特征形影不离,因此很难想象单独某个基因能够实现上述全部功能。但是对于那些细心的遗传专业学生来说,他们都清楚Y染色体并非基因停留的理想场所。Y染色体与其他染色体不同,它没有姐妹染色体与副本拷贝,而这种“未配对”状态使得染色体上的每个基因都需要进行自我保护。如果其他染色体出现任何突变,那么它们可以通过复制配对染色体上的完整基因得到修复。但是由于Y染色体基因缺少相应的备份或指南(实际上,Y染色体具有某种独特的基因修复系统),因此无法对它们进行修理、修复或复制。当Y染色体遭遇突变攻击时,它根本不具备恢复遗传信息的机制,于是在漫长的历史演化中留下累累伤痕,并且成为人类基因组中最为脆弱的地方。
在接二连三的遗传突变轰炸下,人类Y染色体从几百万年前就开始出现信息流失。对于具有生存价值的基因来说,它们可能会被转移到基因组的其他部位并且被安全地储存起来,而那些价值有限的基因将被废弃、停用或替代,也就是说只有最重要的基因才会保留下来。随着遗传信息不断流失,Y染色体自身在循环往复的突变与基因丢失的作用下开始萎缩。因此,Y染色体作为全部染色体中最小的一条绝非偶然:它很大程度上是计划报废(2014年,科学家发现某些极其重要的基因就位于Y染色体)的受害者。
按照遗传学的逻辑,上述现象反映出某种奇特的悖论。作为人类最复杂的性状之一,性别不大可能由多个基因编码。然而对于某个隐藏在Y染色体上的单个基因来说,它却有可能成为决定雄性的主控因子。[1]男性读者在此需要注意了:我们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
20世纪80年代早期,伦敦一位叫作彼得·古德费洛(Peter Goodfellow)的年轻遗传学家开始在Y染色体上寻找性别决定基因。骨瘦如柴的古德费洛是一名狂热的橄榄球迷。他看上去邋里邋遢且神情紧张,言语中带有明显的东盎格鲁方言的拖沓腔调,其穿戴则有种“朋克与新浪漫风格”5的味道。为了将搜索范围局限于Y染色体上的某个小区域,古德费洛打算采用博特斯坦与戴维斯发明的基因定位方法。但是如果没有突变表型或相关疾病的证据,那么该如何确定某个“正常”基因的位置呢?众所周知,通过追踪致病基因与基因组中路标序列之间的联系,我们已经实现了囊性纤维化与亨廷顿基因的染色体定位。在这两种疾病中,患病的兄弟姐妹同时携带有致病基因与路标序列,而未患病的兄弟姐妹只拥有路标序列。可是古德费洛从何处才能找到这种具有可遗传性别变异(第三性别)成员的家庭呢?
※※※
事实上,尽管鉴别它们的工作要比预期中的更为复杂,但是要找到这些研究对象并非难事。1955年,英国内分泌学家杰拉尔德·斯威尔(Gerald Swyer)在研究女性不孕症的时候发现了一种罕见的综合征,这些携带男性染色体的患者却具有女性生物学特征。6虽然这些生来患有“斯威尔综合征”的“女人”在童年期间具有女性的解剖与生理特征,但是进入成年早期后却无法达到女性性成熟。遗传学家对她们的细胞进行分析后发现,这些“女人”的细胞中居然携带有XY染色体。从染色体角度来说,每个细胞都表现为男性,而这些细胞所构成的个体却表现为女性的解剖、生理与心理特征。患有斯威尔综合征的“女人”体内所有细胞天生携带有男性染色体(XY染色体),但是却不知为何没能在她们身体上释放出“男性”信号。
研究显示,斯威尔综合征很可能与决定男性特征的主控基因有关,该基因在发生突变后失活并且使患者表现为女性特征。在麻省理工学院,由遗传学家戴维·佩奇(David Page)领导的科研团队已经取得了进展,他们将此类性别颠倒的女性作为研究对象,并且将雄性决定基因定位在Y染色体某段相对狭窄的区域。其实后续的鉴别工作更加耗时费力,他们需要对目标区域包含的数十个基因进行逐个筛选,从而找到正确的候选基因。但就在古德费洛的项目在稳步向前推进时,他却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1989年夏季,他听说佩奇已经找到了雄性决定基因,同时还以该基因在Y染色体上的位置将其命名为ZFY。7
起初,ZFY看上去是一个绝佳的候选基因:它位于Y染色体上正确的区域,而且其DNA序列显示它可以作为许多其他基因的主控开关。但是当古德费洛仔细检查之后发现,佩奇的发现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测序结果显示,ZFY基因在斯威尔综合征患者中完全正常,并不存在导致这些女性出现雄性信号中断的突变。
既然ZFY不是导致斯威尔综合征的致病基因,古德费洛又开始继续进行自己的研究。由于雄性决定基因必定位于佩奇团队所确定的那段染色体区域,因此他们当时应该已经近在咫尺,可是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擦肩而过。1989年,古德费洛在ZFY基因附近经过仔细搜寻后,他发现了另一个颇具希望的候选基因。虽然这个名为SRY的小型基因很不起眼,但是它的结构非常致密且无内含子序列,同时该基因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非他莫属。8正常的SRY蛋白质在睾丸中呈高表达,因此这也符合人们对于性别决定基因的期待。除此之外,其他动物(例如有袋动物)的Y染色体上也有SRY变异体,并且只有雄性可以遗传该基因。当然最终验证SRY真实性的权威数据还是源自患者队列分析结果:SRY基因突变只见于女性斯威尔综合征患者,人们在其他正常的兄弟姐妹里没有发现该基因突变。
现在古德费洛还需要完成最后一项实验就可以尘埃落定了,当然这也是他的研究成果中最为精彩的部分。假如SRY基因是“雄性”的单一决定因子,那么如果在雌性动物体内强行激活该基因会发生什么呢?雌性动物难道会被迫变为雄性吗?当古德费洛与罗宾·洛弗尔—巴杰(Robin Lovell-Badge)将一份额外SRY基因拷贝插入雌性小鼠细胞后,他们发现其全部后代细胞正如预期的那样都携带有XX染色体(遗传学上的雌性),然而这些小鼠在发育过程中却表现出雄性的解剖特征(其中包括阴茎与睾丸)、骑跨雌性小鼠以及雄性小鼠的行为特征。9此时只要古德费洛启动遗传开关,那么他就可以改变某种生物体的性别,甚至可以构建出与斯威尔综合征完全相反的基因。
※※※
难道单个基因就可以决定性别吗?几乎可以这么认为。尽管女性斯威尔综合征患者体内的全部细胞均携带有男性染色体,但是由于雄性决定基因在突变作用下失活,因此Y染色体相当于遭到了阉割(此处使用阉割这个词没有任何贬义,纯粹是出自某种生物学角度)。对于那些女性斯威尔综合征患者来说,细胞内的Y染色体确实阻碍了某些女性解剖结构的发育。其中较为突出的问题就包括乳房与卵巢发育异常,而这将导致女性患者体内的雌激素处于较低水平。但是她们不仅完全没有感到任何生理方面的异常,同时大部分解剖特征也与正常女性完全相同:例如外阴与阴道完好无缺,同时尿道口与二者的位置也像教科书上描写的那样准确。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女性斯威尔综合征患者对于性别认同非常明确,实际上她们与正常女性之间只差一个基因。尽管雌激素无疑对于第二性征发育与某些成年女性解剖特征的强化至关重要,但是女性斯威尔综合征患者却从未对她们的性别与性别认同产生过困惑。就像某位女性患者记述的那样:“我对于自身的女性性别角色深信不疑,并且始终认为自己具有女性的全部特征……我曾经与双胞胎兄弟在男子足球队里训练过一段时间,虽然我们彼此的长相差距很大,但是我明显就是男队中的女汉子。我当时对此感到有些别扭,还曾经建议将球队改名为‘蝴蝶’。”10
女性斯威尔综合征患者并不是“具有女性外表的男性”,她们实际上是携带男性染色体的女性(其中仅有一个基因不同)。SRY基因突变的个体不仅在身体结构上与正常女性相差无几,更为重要的是她们拥有成为完整女性的意识。其实该基因的功能可谓平淡无奇,就像按下开关一样简单。[2]
※※※
假如基因单方面就可以决定男女的解剖结构,那么它又是如何影响性别认同的呢?大卫·利马(David Reimer)是一名家住加拿大温尼伯(Winnipeg)的男子,他于2004年5月5日清晨走进一家杂货店的停车场,然后用一把短管霰弹枪结束了自己38年的生命。11 1965年,大卫以布鲁斯·利马(Bruce Reimer)的身份出生,而他无论从染色体还是遗传角度来看都是个标准的男性。可惜布鲁斯在婴儿早期就沦为某位庸医的受害者,一次失败的包皮环切术导致他的阴茎受到了严重毁损。由于已经无法通过手术进行阴茎重建,因此布鲁斯的父母匆忙带他来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寻求精神科医生约翰·曼尼(John Money)的帮助。曼尼当时是享誉国际的性别认同与性行为领域的专家,他对布鲁斯的情况进行了评估,然后将其作为某项试验的研究对象,同时建议布鲁斯的父母带他去做变性手术,并且把他当成女孩来抚养。布鲁斯的父母非常渴望能够让儿子回归“正常”生活,于是他们被迫带他接受了手术并改名为布伦达(Brenda)。12
就在曼尼对大卫·利马开展临床试验之时,他从未征询或者得到过大学以及医院的授权,所有这些尝试只是为了检验20世纪60年代学术圈某项广为流行的理论。该理论在当时如日中天,它认为性别认同并非与生俱来,人们可以通过社会表现与文化模仿对此进行塑造(“人是社会角色的产物;后天可以战胜先天”),而曼尼正是上述理论的忠实支持者与积极参与者。曼尼俨然将自己视为变性领域的亨利·希金斯(萧伯纳剧作中将卖花女改造成贵妇的人物),他鼓吹自己在几十年前就发明了“变性”的方法,并且可以通过行为与激素治疗手段来重新定位性别身份,然后使他的试验对象心满意足地接受自己的身份转换。按照曼尼的建议,布鲁斯的父母将把“布伦达”作为女孩来对待,她会穿上女孩的服装并开始留长发,就连玩具也被换成了娃娃与缝纫机,而她的老师与同伴对于此事竟然一无所知。
布伦达有一个被当作男孩抚养长大的同卵双胞胎兄弟布莱恩。为了满足临床试验的需要,布伦达与布莱恩在童年期间频繁到访曼尼位于巴尔的摩的诊所。随着青春前期的到来,曼尼开始给布伦达补充雌激素让她具有女性化的特征,并且还要安排她接受人工阴道再造术,从而令其在解剖结构上完成向女性的转变。与此同时,曼尼发表了大量高被引论文,其内容主要是吹嘘他在变性领域取得的丰功伟绩。他扬扬得意地指出,布伦达已经非常顺利地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她的双胞胎兄弟布莱恩是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布伦达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曼尼声称,布伦达毫不费力就可以转变为一名成年女性。“由于性别认同在出生时尚未完全分化,因此我们可以将遗传学上的男性转换为女性。”13
尽管曼尼对此极力渲染,但是事实的真相终究会浮出水面。在布伦达4岁的时候,她拿起剪刀把被迫穿上的粉色与白色裙子剪成碎片。此外,布伦达非常讨厌别人要求她像女孩子一样走路与说话。布伦达发现自己被束缚在某种黑白颠倒的错误身份里,她对此感到焦虑、沮丧、困惑、痛苦并且经常大发雷霆。根据学校成绩单的描述,布伦达平时不仅比较“顽皮”与“霸道”,而且“体力非常充沛”。她排斥玩具娃娃以及其他女孩,但是却很喜欢布莱恩的玩具(布伦达仅有的一次例外是,她曾经从父亲的工具箱里偷出一把螺丝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缝纫机的零部件逐个拆下来)。或许最让她的小伙伴们感到惊讶的是,布伦达在去女卫生间上厕所的时候会分开双腿站着尿尿。
在接受治疗14年以后,布伦达强烈要求结束这种荒谬的伪装。布伦达拒绝接受人工阴道再造术与口服雌激素治疗,随后她为了改变丰满的胸部进行了双侧乳房切除术,同时开始注射睾酮来恢复男性特征。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她”,而且名字也从布伦达改为大卫。1990年,他与一位单身母亲结婚,可是这段婚姻从开始就注定是一种折磨。无论是早期的布鲁斯还是后来的布伦达与大卫,这个经历了变性的男人始终无法摆脱焦虑、愤怒、否定与抑郁的煎熬。他最终不仅丢掉了工作,就连婚姻也面临失败。2004年,大卫在与妻子发生激烈争吵不久后走上了绝路。
大卫·利马的情况并非个案。在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文献报道中还描述过其他几宗变性(通过心理与社会训练将具有男性染色体的儿童转变为女性的尝试)病例,而他们都毫无例外地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扰。在某些病例中,尽管他们表现出的性别焦虑症并不像大卫那样激烈,但是这些接受变性治疗的对象会经常出现焦虑、愤怒、烦躁与定向障碍,并且此类症状将一直延续至成人阶段。在某个被披露的特殊病例中,C女士来到明尼苏达州的罗切斯特市寻求精神科医生的帮助。C女士在褶边花衬衫的外面穿了件做旧皮夹克,她自己则把这身装束形容为“皮革与蕾丝混搭”14。尽管C女士的双重身份在某些方面并未给她带来困扰,但是她始终无法接受“完全将自己视为女性的观点”。20世纪40年代,C女士在出生时就是个女婴,并且也一直按照女孩的方式来抚养,可是据她回忆自己在学校就是个假小子。C女士从不认为自己在身体上与男性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是她却对于男性有着某种亲切感(“我感到自己具有男性的思维方式”15)。她在20多岁时与丈夫结婚并开始共同生活,然而某位女性的偶然介入使他们身处三角关系的旋涡,最终她的丈夫与第三者结婚。虽然C女士离开了丈夫,但是内心却燃起对女性的幻想,于是她开始沉湎在同性恋的生活里。由于C女士的情绪经常在平静与抑郁中来回波动,因此她加入了教会并且发现了某个信仰属灵的社群,其中有一位牧师对于她的同性恋行为表示反对,同时向她推荐了能够“转变”这种现状的治疗方法。
在C女士48岁那年,为了摆脱内疚与恐惧带来的痛苦,她开始寻求精神治疗的帮助。在接受全面检查之后,她的细胞被送去进行染色体分析,结果显示其细胞携带有XY染色体。如果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那么C应该是一名男性。她后来才得知,尽管自己拥有男性染色体,但是其发育不良的生殖器在出生时就表现为两性畸形,因此母亲当时同意采用重建手术使她变为女性。她在6个月大的时候接受了变性手术,随后以治疗“激素失调”为名从青春期开始长期口服雌激素。在整个童年与青春期阶段,C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性别产生过半点疑惑。
C女士这个病例表明,慎重考虑性别与遗传之间的联系具有重要意义。与大卫·利马的不同之处在于,C在社会中的性别角色没有出现混乱:她在公众场合穿着女性服装,曾经与异性结婚(至少维持了一段时间),并且其表现在过去48年里符合女性的文化与社会标准。然而尽管C对自己的性欲充满罪恶感,但是她在某些关键的性别认同(包括亲切感、幻想、欲望与性冲动)上还是受到男性的影响。C通过社会表现与行为模仿已经掌握了许多后天性别所需的必要特征,但是她依然无法摆脱其自身遗传物质产生的性驱力。
2005年,某个来自哥伦比亚大学的团队对这些病例进行了分析,他们通过纵向研究确认了“遗传学男性”(即出生时具有XY染色体的儿童)的事实。16由于他们的生殖器解剖结构往往发育不良,因此这些“遗传学男性”的社会性别在出生时就被认定为女性。虽然某些病例不像大卫·利马或C那样痛苦,但是根据报道,绝大多数被认定为女性的男性曾在童年经历过中度至重度的性别焦虑。许多人在此期间遭受了焦虑、抑郁与困惑的折磨,而到了青春期与成年期之后,主动将性别恢复成男性的人也不在少数。最值得注意的是,当两性畸形的“遗传学男性”在出生后按照男孩而不是女孩进行抚养时,研究人员在文献中没有发现一例有关性别焦虑或在成年期要求性别转换的报道。
尽管这些病例报道最终令此类假设得到了平息,但是上述观点依然在某些圈子里颇受欢迎,其支持者坚信可以通过训练、建议、强制执行、社会表现或文化干预等手段对性别认同实现全方位甚至颠覆性的改造。现在我们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基因在性别认定与性别认同上的影响力要超越任何其他因素,仅有某些性别特征可以在限定情况下通过改变文化与社会背景或激素水平来获得。既然连激素都是由“遗传”(本身就是基因的直接或间接产物)决定,那么完全指望通过行为治疗与文化强化来改变性别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事实上医学界已经对此达成共识,除了某些极其罕见的病例以外,判断儿童性别应该以其染色体(遗传学检测)为准,而与解剖变异和外在差异无关。如果他们在日后迫切希望改变性别,那么我们理应尊重个人选择的权利。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我撰写本章内容的时候,这些儿童中没有一人要求改变基因赋予他们的性别。
※※※
性别认同在人类社会中以某种连续分布的形式存在,同时性别又是人类身份中最为复杂的问题之一,那么我们该如何诠释单个基因开关把控全局的现象呢?社会性别的多样性得到了各种文化的认可,它们并不是以非黑即白的形式存在,而是由众多深浅不一的灰度组成的。甚至连以厌恶女人著称的澳大利亚哲学家奥托·魏宁格(Otto Weininger)都承认:“难道男女之间的界线竟是如此鲜明吗?……世间万物之间存在各种各样的过渡形式,其中就包括金属与非金属、化合物与混合物、动物与植物、显花植物与隐花植物以及哺乳动物与鸟类等等……因此人们可能理所应当地认为,男女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天壤之别。”17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这种表述并没有自相矛盾之处:基因的主控开关和层级结构与行为、身份和生理特征组成的连续曲线完美契合。毫无疑问,SRY基因以某种开/关的形式掌控了性别决定。启动SRY基因可以让动物在解剖与生理上表现为雄性,而关闭SRY基因会使它们在解剖与生理上表现为雌性。
但是如果想让SRY基因在性别决定与性别认同方面发挥更深层次的作用,那么该基因必须选择更多的靶点,然后通过控制它们的启动与关闭来激活或抑制某些基因,而这个过程就像比赛中接力棒的交接。于是这些基因在依次整合自身与环境(包括激素、行为、暴露、社会表现、文化角色扮演与记忆)输入的基础上就产生了性别。我们在此讨论的性别实际上是一个结构复杂的遗传与发育级联,SRY基因位于整个层级的最顶端,排在它后面的则是具有修饰、整合、策动以及翻译功能的基因。此外,这种遗传与发育级联还决定了性别认同。我们可以打个比方,性别决定基因就像是制作糕点的文字说明,其中SRY基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提醒糕点师要事先准备好面粉。如果连基本的原材料都没备齐,那么也别指望能做出什么像样的糕点。虽然前期准备工作没有任何差异,但是面粉经过加工后就可以变成法式长棍面包或是中式蛋黄月饼等各式美味。
※※※
对于遗传—发育级联来说,跨性别身份的存在为它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从遗传与生理的角度来看,性身份具有二元性的特点:也就是说只需要一个基因就可以决定人类的性身份,并且会使男女之间在解剖与生理上出现非常明显的二态性。然而社会性别与性别认同的形成十分复杂。让我们假设人体内存在某个叫作TGY的基因,它能够决定大脑对于SRY基因做出何种应答(或者其他雄性激素与信号)。如果某位儿童遗传了TGY基因变异体,那么它可以对SRY基因对大脑的作用产生高度抵抗,虽然我们得到了一位解剖学意义上的男性,但是大脑并不能阅读或翻译雄性信号。对于这种个体来说,大脑可能会从心理上把自己当成女性,也可能认为自己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或者完全把自己归属为第三种性别。
这些男性(或女性)与斯威尔综合征患者的身份有类似之处:他们的染色体与解剖性别是男性(或女性),但是其染色体或解剖状态并不能产生同义信号。特别是在大鼠中,如果改变雌性胚胎大脑内的某个单一基因,或是将胚胎暴露在可以阻断向大脑发送“雌性特征”信号的药物中,那么均可以导致上述综合征发生。虽然转基因或经过药物处理的雌鼠均具有雌鼠的解剖与生理特征,但是它们却表现出骑跨雌鼠等雄鼠的行为。也就是说,这些解剖结构为雌性的大鼠具有雄性的行为特征。18
※※※
综上所述,遗传级联的层级组织总体上反映了基因与环境之间内在联系的核心原则。人们在持续多年的激辩中始终难分胜负,占据主导地位的到底是先天还是后天,或者说是基因还是环境呢?这种针锋相对的争论所带来的仇恨让对阵双方均两败俱伤。我们现在能够达成的共识是,身份是先天与后天、基因与环境以及内部输入与外部输入共同作用的结果。但是这种表述简直就是废话,完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如果控制性别认同的基因是按照层级关系组成的话(SRY基因位于整个层级的最顶端,然后由此延伸出成千上万条信息流),那么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都无法占据绝对的优势,其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们在组织层级中的位置。
处于遗传—发育级联顶端的先天因素拥有运筹帷幄的强大实力,它只需要通过主控基因的启动或关闭就可以决定性别。如果我们能够掌控这个开关(例如通过遗传学方法或药物干预手段),那么就可以决定人类的男女性别,而他们也会具有非常完整的男女身份(甚至包括大部分解剖结构)。相比之下,假如先天因素作用于遗传—发育级联的底部,那么它根本无法实现遗传物质的宏伟蓝图,性别或性别认同的概念将无法被精准提炼。在这片幅员辽阔的大地上,历史、社会以及文化因素推动着纵横驰骋的信息流与遗传物质相互碰撞交融。那些浪花有时看似平静却在转瞬间又掀起波澜。虽然单个因素的力量非常有限,但是它们凝聚产生的合力却组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个体身份。
[1] 虽然XY性别决定系统从问世之初就存在很多争议,但是它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确是个奇迹。为什么哺乳动物会在进化中保留这种具有明显缺陷的性别决定机制呢?为什么在所有区域内,性别决定基因会选择这种不起眼的未配对染色体,而此处又非常容易遭到突变的攻击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要明确一个更为基础的概念:为什么会存在有性生殖?其实达尔文也想知道,为什么新生命需要“两个性元素结合之后才能产生,而无法通过单性生殖的过程实现”。大多数进化生物学家认为,性别的出现是为了产生快速的基因重组。如果要将两个生物体的基因混合在一起,那么或许只有把卵子与精子混合在一起的方式最为快捷,甚至连精子与卵子形成都会导致基因通过重排而发生变化。在有性生殖过程中,功能强大的基因重组会增加变异的发生。而变异反过来又可以提高生物体面对持续变化环境时的适应度与生存率。由此看来,“有性生殖”这个词纯属用词不当。如果不存在性别的话,那么生物体可以产生更好的自身复制品,因此性别进化的目的并不是“生殖”。实际上,创造性别完全是基于相反的理由,它是遗传物质发生“重组”的基础。
然而“有性生殖”与“性别决定”的概念并不相同。即使我们承认有性生殖具有诸多优势,但是大多数哺乳动物还是通过XY系统来决定性别。总而言之,我们并不清楚Y染色体存在的原因。其实决定性别的XY系统早在几百万年前就已经在进化中出现,可是该系统在鸟类、爬行动物与某些昆虫中却以相反的状态存在:其中雌性携带有两条不同的染色体,雄性则携带两条相同的染色体。此外在某些爬行动物以及鱼类中,它们的性别是由卵的温度或生物体相对于其竞争者的体型大小决定的。目前认为这些性别决定系统的出现早于哺乳动物的XY系统。但是为什么XY系统会在哺乳动物中保持稳定?为什么它目前仍在发挥作用?这些问题时至今日都是未解之谜。拥有两种性别的生物体具有以下优势:雄性与雌性可以发挥各自的独特功能,并在哺育后代的过程中承担不同的角色。但是从本质上来说,Y染色体并不是决定两种性别的必备条件。也许在进化过程中,偶然选择Y染色体只是性别决定的某种权宜之计,这样便可以将雄性决定基因限制在某条独立的染色体上,并且在其中插入某个具有强大功能的雄性控制基因。某些遗传学家认为Y染色体将持续萎缩下去,但是另有专家认为这种改变会恰到好处,以确保染色体上保留SRY以及其他关键基因。尽管上述解决方案看似切实可行,但是从长远考虑它并不完善:在缺少备份拷贝的情况下,雄性决定基因抵御外来攻击的能力极其脆弱。随着人类不断进化,我们可能最终会失去整条Y染色体,恢复为女性具有两条X染色体而男性只有一条的XO系统。而作为最后一个可识别的男性特征,Y染色体的地位将变得无足轻重。
[2] 那么该如何看待两性畸形(intersexuality)呢?例如,某些人出生时就伴有生殖系统或生理功能异常,而他们的解剖结构也与正常男女不同。难道说两性畸形与控制性别解剖和生理的基因开关概念相互矛盾吗?当然不是。请注意,SRY基因位于决定男女性别级联层级的最顶端,它可以启动与关闭基因,同时这些基因又将依次激活与抑制其他基因网络,然后对生殖、性解剖以及生理功能产生弥散效应。这些变化的下游网络可以与暴露和环境因素(例如激素)之间发生交互作用,并且很有可能导致生殖器解剖结构出现改变(尽管该二元开关位于性别级联的最顶端)。我们将在其他章节中继续讨论基因网络中的层次结构问题,其中具有强大自主功能的驱动基因位于顶部,而作用微弱的整合基因与效应基因位于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