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狄俄尼索斯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看到古代西亚文明国家和埃及都把一年中的季节变换和植物的生长与枯萎，当作神的生命事件，并用哀悼或庆祝的戏剧性仪式来纪念神悲伤的死亡与欢乐的复活。这种纪念仪式表面上是戏剧，实质上却是巫术。根据巫术的交感原理，这些巫术都是为了保证那些在冬天受到损伤的植物或动物可以在春天复苏或繁殖。这种观念和仪式在古代并不是巴比伦、叙利亚、弗里吉亚和埃及等东方民族独有的，也不只是充满幻想的东方宗教神秘主义的产物，爱琴海群岛和沿岸的那些想象力丰富的活跃民族，也有这样的观念。我们以及从古至今的研究者都不必假设这些西方民族借用了古老的东方文明，引进了神的死亡与复活，同时在信众面前戏剧性地表演这一观念，并举行隆重的仪式。更有可能的是，东方和西方的宗教在这方面的相似之处，只不过是我们在习惯上（虽然并不正确）所谓的偶然的巧合，是相似的原因同样地作用于地区不同国度不同但结构相似的人类心灵的产物。古希腊人用不着远涉重洋到东方国家去了解一年四季的变迁，观察红玫瑰稍纵即逝的美、金黄谷穗的短暂的光辉，还有紫葡萄的片刻的绚丽。他们在自己美丽的土地上年复一年满怀遗憾地目睹着夏季的辉煌灿烂逐渐消失在冬天的阴郁凝滞之中，每年春天，他们都以自然的喜悦来迎接春天鲜活生命的迸发。他们习惯把自然的力量想象成神的力量，用温暖的想象来渲染她冷酷的抽象，使她赤裸的现实蒙上一层神话幻想的华丽帷幔。他们根据四季的变化，为自己塑造了一系列的男神女神、精灵妖怪，随着每年运气的起伏而欢乐或悲伤，并自然地将其表达在或喜庆或哀悼的仪式中。考察那些希腊神的死亡与复活，我们得到一系列悲剧形象，比如阿多尼斯、阿蒂斯、奥西里斯等。先来说说狄俄尼索斯。

狄俄尼索斯或巴克斯是酒神，是对葡萄树或葡萄酒的人格化中最广为人知的形象。透过疯狂的舞蹈、迷乱的音乐和极度的醉酒，我们可以看出人们对他的高度崇拜。这种崇拜似乎起源于色雷斯的原始氏族，因为那些氏族都以嗜酒闻名。清醒理智的希腊民族与那些神秘教义和奢靡仪式是格格不入的。但是迷恋神秘和倾向于恢复原始状态，是大多数人的本能，于是这种宗教就像野火一样烧遍整个希腊，狄俄尼索斯成为希腊诸神中最著名的神，虽然荷马并不怎么看重他。他的传说和仪式，和奥西里斯的很相似，因此从古至今的研究者都认为狄俄尼索斯就是奥西里斯的变体，是希腊直接从埃及引入的。但是很多证据表明，其实他来源于色雷斯。这两种崇拜之间的相似程度可以从它们的观念和仪式中明显看出来。

狄俄尼索斯最大的特征是葡萄树和茂盛的葡萄藤，不过他同时也是广义上的树神。据说几乎所有的希腊人都会祭祀“树神狄俄尼索斯”。在维奥蒂亚，他被叫作“树中的狄俄尼索斯”。人们经常用一根竖着的木桩代表他，木桩没有胳膊，身上穿着衣服，顶部放一个画着胡须的面具，用来代表头，身上和头上都缠绕着树枝，以显示神的属性。他在花瓶上的形象，通常是长在一棵低矮的树或灌木上面。在米安德的麦格尼西亚地区，据说在一棵被风吹断的梧桐树上，发现了狄俄尼索斯的肖像。他是树木的保护神，以果农为主的信众都会求他保佑果树生长，并用果园里一棵天然树桩来代表他的形象。传说他发现了很多种果树，尤其是苹果树和无花果树，因此被人叫作“增加果实的”“绿色果实的”“使果实生长的”。他还有一个称呼是“丰硕”或“饱满”（指树液或花瓣）。在阿蒂卡和阿赫亚的帕特雷，有一个“华丽的狄俄尼索斯”，雅典人会向他祈求丰收。除葡萄树之外，苍松和翠柏也是他的圣树。德尔斐[1]神谕告诉科林斯[2]人要“像对待神一样”祭祀某种松树，他们就用这种松树塑出狄俄尼索斯的两种形象，红色的脸庞和金色的身躯。在艺术品中，他或他的信徒通常拿一根制作精美的手杖，手杖的顶端有一枚松果，表明他与常春藤和无花果树有紧密的联系。在阿扎纳的阿蒂克镇上，有一种狄俄尼索斯常春藤；在拉斯迪蒙有一种狄俄尼索斯无花果。纳克索斯岛上的人通常管无花果树叫梅里查（meilicha），那里有一个用无花果木雕刻的狄俄尼索斯·梅里查雕像。

另外，还有一些迹象表明狄俄尼索斯是农业和谷物之神，虽然不多，但是很有价值。据说他从事农耕，是第一个用牛拉犁耕田的人，在他之前犁田都是人力用背拉的。有些人根据这个传说认为他就是因此才被人们想象成一头牛。农民按照他的方式用犁耕地播种，大大减轻了劳动负担。另外，据说在彼索泰地区，有一个色雷斯部落，他们有一座宏伟的狄俄尼索斯神殿，每到狄俄尼索斯的节日，神殿在晚上都会发出耀眼的光芒，象征着神会赐予丰收。但是如果那年收成不好，节日那天神殿就不会发光，像平时一样黑暗。狄俄尼索斯的标志中有一个簸箕，就像一只敞开的铲形大篮子，现代的农民仍在使用这种农具，用来分离谷粒和谷壳。这种简单的农具形象地表现了狄俄尼索斯的神秘仪式。据说农家婴儿出生时总把狄俄尼索斯的神像放在簸箕里。在艺术作品中，他被描绘成睡在摇篮里的婴儿。在这些传说和艺术作品中，他被叫作“里可尼提斯”，意思就是“簸箕里的他”。

据说狄俄尼索斯也和其他植物神一样，是暴死的，后来复活。他受难、死亡与复活的情景在他的祭祀仪式中有所体现。诗人侬纳斯描写过他的悲剧故事。宙斯变成蛇去找珀耳塞福涅，后来珀耳塞福涅为他生下了匝格瑞俄斯，也就是狄俄尼索斯，他是一个有角的婴儿。这个婴儿刚出生，就爬到他的父亲宙斯的宝座上，模仿着大神的样子，用小手放出雷电。但是他没有在宝座上坐太久，当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奸诈的泰坦巨人把脸涂白，用刀向他攻击。他变成各种样子躲避攻击，变成宙斯、克洛诺斯，又变成年轻人、狮子、马、蛇，最后变成公牛，但是他终于抵挡不住敌人的攻击，被刀剁成碎块。

弗米克斯·马特纳斯叙述了克里特岛上的狄俄尼索斯神话。传说狄俄尼索斯是克里特岛国王朱庇特的私生子，朱庇特要到岛外去，就把王位和权力交给了年幼的狄俄尼索斯。国王知道他妻子朱诺嫉妒这孩子，便派了心腹侍卫保护他。但是朱诺贿赂侍卫，用孩子感兴趣的摇铃和镜子把狄俄尼索斯引入了陷阱。朱诺的侍从泰坦人冲出来杀死他，把他肢解，用香草煮熟吃掉了。狄俄尼索斯的姐姐密涅瓦也参与其中，她最后保留了狄俄尼索斯的心脏，并在朱庇特回来后把它交出来，向朱庇特拆穿了整个阴谋。愤怒的朱庇特用酷刑处死了泰坦人，为了减轻丧子之痛，他做了一个儿子的雕像，把心脏放入雕像中，并建了一座神殿来纪念儿子。这种传说遵循神话即夸大了的史实的学说，把神话人物朱庇特和朱诺（即宙斯和赫拉）当成克里特岛的国王和王后。故事中的侍卫就是神话中的库里特人，他们围着婴儿狄俄尼索斯跳战舞，就像传说中他们围着婴儿宙斯跳舞。值得注意的是，在侬纳斯和弗米克斯所叙述的故事中，婴儿狄俄尼索斯都短暂占据过父亲宙斯的宝座。普罗克鲁斯[3]也说，“狄俄尼索斯是宙斯指定的最后一位众神之王，他的父亲把他放在宝座上，把权杖交到他手中，让他成为众神之王。”这些传说正体现了这样的习俗，即王子暂时坐上王位，替国王献祭。人们认为石榴是狄俄尼索斯流出的血长出来的，就好像秋牡丹生长自阿多尼斯的血、紫罗兰生长自阿蒂斯的血。因此在赛斯莫福利亚的节日中，女人不吃石榴。据某些人说，阿波罗把狄俄尼索斯残破的四肢埋在了帕尔纳索，后来在宙斯的命令下，又拼凑了起来。狄俄尼索斯的坟墓就在神殿里，位于阿波罗的神像旁边。根据另一份资料的记载，狄俄尼索斯的坟墓在底比斯，传说中他就是在那里被肢解的。这些神话都没有提到他的复活，不过在其他版本的神话中提到了。在某个版本的神话中，狄俄尼索斯成为宙斯和德墨忒尔的儿子，这位母亲把儿子血肉模糊的尸体拼凑起来，让他年轻的生命重新复活。其他的说法只是简单讲述他在被埋葬不久后便复活进入天堂；有的说他受了致命伤后倒在地上，宙斯把他救活了；还有的说宙斯吞下了他的心脏，后来塞墨勒又把他生下来。在一般的传说中，塞墨勒被认为是狄俄尼索斯的母亲。也有一种说法，认为狄俄尼索斯的心脏被捣碎后，混在药水中喂给塞墨勒，后来塞墨勒就生下了他。

前面谈了神话传说，现在来谈谈宗教仪式。我们发现克里特人每隔两年举行一次节日活动来纪念狄俄尼索斯，节日的每个细节都体现了他们对狄俄尼索斯的热爱。人们以表演的方式来重现狄俄尼索斯在最后时刻所受的苦难，他们用牙齿撕裂一头活公牛，然后在树林里乱跑乱叫。走在他们最前面的人托着一个盒子，据说盒子中装的是狄俄尼索斯神圣的心脏。人们用狂野的笛声和钹声，来模仿婴儿狄俄尼索斯遇害时的声响。他们神话中所描述的狄俄尼索斯的情景也被表演出来，借着仪式定期重复演出，复活的一般观念，或者至少是永生的一般观念，就深刻地印在信众的心底。普鲁塔克在文章中就用狄俄尼索斯的神话和灵魂不朽的思想，来安慰妻子不必因幼女的夭折而悲伤。在另一个关于狄俄尼索斯的死亡与复活的神话中提到，狄俄尼索斯进入冥界，救回了他的母亲塞墨勒。古希腊阿哥斯地区的传说中则说，他是从阿尔塞内湖进入冥界的。阿哥斯人每年都在这里举行仪式纪念他的复活，人们在湖边吹响号角来召唤他的灵魂，并把一只羊羔投进湖中，用来贿赂湖中看守亡灵的鬼卒。我们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在新年举行这个节日，不过吕底亚人确实是在每年的春天纪念狄俄尼索斯的复活，人们认为他和春天一起重返人间。人们认为植物神每年在阴间度过一段时间，自然认为他们是阴间或死者的神。人们也是这么看待狄俄尼索斯和奥西里斯的。

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主要特点之一，就是他有动物的形象，尤其是公牛，至少头上是长角的。人们称他为“母牛生的”“公牛”“像公牛一样”“长着牛脸”“公牛眉”“公牛角”“牛的角”“双角的”“有角的”。人们认为他是以公牛形象出现的，至少偶尔如此。在西切卡斯，他经常被塑造成公牛的样子，或长着公牛角，他的画像也常常是有角的样子。在发掘出的古代文物中，我们也经常可以看到有角的狄俄尼索斯的形象。有一座雕像把他塑造成披着牛皮的样子，头上带角，牛蹄垂在身后。在其他作品中，他又被塑造为一个孩子，额头上有一串串葡萄，有一只小牛的头，露着牛角，从脑后伸出来。有一只花瓶上用红颜色画了一幅他的画像：长着小牛头的孩子，坐在一个女人的膝上。辛内莎地区的人在冬天举行纪念狄俄尼索斯的节日，男人们以油涂身，从牛群中挑选一头公牛，带到神的圣所。他们认为狄俄尼索斯会挑选出代表他的公牛，因为他在节日中以公牛的形象现身。伊利斯的妇女把狄俄尼索斯叫作“公牛”，请求“公牛”过来。她们唱道：“来吧，狄俄尼索斯，回到海边你的圣殿；带着丰收女神返回你的圣殿，啊，好牛，好牛啊！”色雷斯人在纪念狄俄尼索斯的歌舞上戴上牛角来模仿神的形象，传说中他就是以公牛的形象被泰坦撕碎的。克里特人在表演狄俄尼索斯遇难的场景时，会用牙把一头活的公牛撕碎。的确，撕碎和吞食活牛、小牛似乎是狄俄尼索斯仪式的基本特征。当我们看到人们把神描绘成公牛或具有动物的某些特征，相信在祭祀仪式上，他以公牛的形象出现在信众面前，以及传说中他被撕成碎片，我们就不难相信，那些崇拜他的人在节日中撕碎并吞食活牛，确实是真的把牛当成神来杀死，并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狄俄尼索斯还以山羊的形象出现，他有一个名字，就是“小山羊”。在雅典和赫尔米昂，崇拜他的人称他为“披着黑山羊皮的”，传说他以这种形象出现过，因而有此称号。在生产葡萄酒的弗力埃斯地区，秋天的平原仍然覆盖着浓密的红色和金色葡萄树叶，这里古时有一个山羊青铜像，农民经常用葡萄树叶把它包盖起来，祈求葡萄能够保持良好的长势。那个山羊青铜像或许就是当地的葡萄树神。为了躲避赫拉的盛怒，父亲宙斯把年幼的狄俄尼索斯变成一只小山羊，后来诸神为了躲避提丰而逃往埃及，就把狄俄尼索斯变成一只大山羊。所以信众在祭祀狄俄尼索斯时活撕并生吃山羊，想必以为这就是在吃神的肉，喝神的血。近代的一些民族仍然保留着撕碎并生吃动物或活人的习俗，那实际也是一种宗教仪式。所以我们不能把古人关于巴克斯的信众举行类似仪式的记载当作无稽之谈而置之不理。

接下来，我们还要深入讨论宰杀有动物形态的神的习俗，这种习俗属于最早期的人类文化，到晚近时期很容易被误解。随着思想的进步，人们逐渐倾向于剥去古代动物和植物神所披的动植物外形，只留下人的属性（动植物神这一概念的核心）作为最后仅有的遗迹。也就是说，动植物的神越来越倾向于纯粹的人格化。当这种人格化变得越来越彻底时，他们同那些作为其本初形象的动物和植物之间仍然有模糊和难以理解的关系。人们已经忘了这些关系的起源，只好编造各种传说，试图加以解释。这些解释可能都因袭了对动物和植物的习惯或特殊论述。对于神圣的动物，除极个别情况外，一般都不宰杀。因此，神话可能是用来解释它们为什么不宰杀或为什么要宰杀。对于那些不宰杀的动物，神话就说它们侍奉了神；对于那些要宰杀的动物，神话就说它们伤害了神。用山羊献祭狄俄尼索斯的做法，就是后一种神话的典型例子。据说山羊伤害了葡萄，所以要杀山羊来献祭。虽然山羊原本是神的化身，但是一旦剥除它的动物属性而人格化以后，宰杀山羊就不再是杀神，而是向神献祭。当需要找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用山羊来献祭时，就只好创造一个神话，说是为了惩罚山羊，因为山羊伤害了代表神的葡萄。于是我们面前就出现了一幅奇景：人们宰杀一个神来祭祀这个神，因为这个神与他自己为敌。而由于祭品是献给神的，因而当祭品是神原本的化身时，那他享用的就是自己的血肉。所以山羊神狄俄尼索斯被叫作“喝山羊血的”，公牛神狄俄尼索斯被叫作“吃公牛的”。以此类推，如果哪个神被描述为吃某种动物的，这个动物原来就是神自己。后面我们还会看到有些原始人祭祀死去的熊和鲸时，用的祭品是该熊和鲸身上的肉。

不过这些事例并没有解释为什么植物神会以动物的形象出现。这个问题等我们考察了德墨忒尔的属性和特点之后再来讨论。这里还要提一下：在有些地区，人们祭祀狄俄尼索斯时，用的祭品并不是动物，而是活人，人们会把这个人撕碎。这种做法主要盛行于希俄斯和特内多斯。在维奥蒂亚的伯特尼亚地区，传说古代用小孩来祭祀山羊神狄俄尼索斯，后来才改用山羊。在奥尔霍梅努斯，则从古代皇族中献出女人作为祭品。鉴于被宰的山羊或公牛都是代表被杀的神，我们可以推测，祭品也是代表神本身。

传说中，彭修斯和莱库古这两个国王因反对祭祀狄俄尼索斯的仪式，一个被酒神的狂热信徒撕碎，一个被马撕裂。如前所述，曾经有一个向狄俄尼索斯献祭神王的习俗，人们把他的尸体碎块撒在地里当肥料。那个传说可能是对这个习俗的曲解。狄俄尼索斯在底比斯被撕碎，同样在这个地方，国王彭修斯被狄俄尼索斯的狂热信徒撕碎，这恐怕不仅仅是巧合。

献祭活人的仪式，有时可能是对把动物当作人来献祭的仪式的误解。比如在特内多斯，要给献给狄俄尼索斯的牛犊穿上长筒靴，母牛则要装扮成孕妇。在罗马，被献给维迪约威斯的母山羊也要被扮成人样。然而，同样可能甚至更有可能的是：这些奇怪的祭祀习俗是从更加古老野蛮的活人祭祀中演变而来的，后来改用动物代替活人来献祭。用不如活人那么宝贵的动物来献祭，这只是一种善意的弄虚作假。许许多多的动物代替活人献祭的真实事例，证实了我们的这种解释。

注释

[1]德尔斐是所有古希腊城邦共同的圣地，那里有一座阿波罗神庙，庙中刻有三句箴言，庙中的女祭司可以传达神谕。——译注

[2]古希腊的一个城邦。——译注

[3]普罗克鲁斯（Proclus，410-485），希腊哲学家和数学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