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石大妈正月初七就到了,去接她的是曹家的一个采办,正月里没事,震二奶奶派了他这么一个差使,接到了先送到凤英那里,说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绣春跟石大妈仅是见了面认得,连话都不曾说过。不过眼前有求于人,心里明白,应该越殷勤越好,所以虽不喜她满脸横肉,依旧堆足了笑容,亲热非常。
“本打算你明天才到,不想提前了一天,想来路上顺利。”绣春没话找话地恭维,“新年新岁,一出门就顺顺利利,石大妈你今年的运气一定好。”
“但愿如姑娘的金口。”石大妈看着凤英说,“王二嫂,到府上来打搅,实在不应该。”
凤英也不喜此人,但不管怎么是客,少不得说几句客气话,却是淡淡的,应个景而已。
“石大妈,”绣春却大不相同,“既然二奶奶交代,请你住在我嫂子这里,那就跟一家人一样。你这个年纪,是长辈,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
“不敢当,不敢当!既然像一家人,自然有什么吃什么,不必费事。”
“一点都不费事。”绣春向凤英说,“二嫂,石大妈今天刚到,该弄几个好菜,给客人接风。”
“是啊!可惜天晚了,我去看看,只怕今天要委屈石大妈了。”
天晚是实情,而况大正月里,连熟食店都不开门,只能就吃剩的年菜,凑了四菜一汤,勉强像个样子。
“真正委屈了!”绣春大为不安。
这些情形看在凤英眼里,不免奇怪。绣春一向高傲,看不顺眼的人,不大爱理。这石大妈就像住在街口的、在上元县当“官媒”的王老娘,绣春见了她从无笑容,何以独对石大妈如此亲热?而况,看她那双手,也不像拈针线、穿珠花的!
重重疑云,都闷在心里。吃完饭陪着喝茶,石大妈呵欠连连,凤英便说:“必是路上辛苦了,我看,妹妹陪石大妈睡去吧。”
石大妈头一着枕,鼾声便起,接着咬牙齿,放响屁——一路来没事,特意炒了两斤铁蚕豆带着,她的牙口好,居然把两斤炒豆子都吃了下去,此刻在胃里作怪了。
绣春几曾跟这样的人一屋住过?尤其是“嘎嘎”地咬牙齿的声音,听得她身上起鸡皮疙瘩,只好悄悄起身,避到堂屋里再说。
也不过刚把凳子坐热,“呀”的一声,凤英擎着烛台开门出来,“妹妹,”她问,“你怎么不睡?”
“你听!”绣春厌烦地往自己屋子里一指。
“吃了什么东西?尽磨牙!”凤英在她身边坐下来问道,“这石大妈,到底是什么人?”
“不就是二奶奶约来穿珠花的吗?”
“我看不像。”凤英停了一下说,“妹妹,我告诉你一件事,她带着个药箱。”
绣春一惊,但装得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知道?”
“是她自己解包袱的时候,我看见的,我的鼻子很灵,药味都闻见了。”
绣春不作声,心里在想:现在倒是希望有个愚蠢而对她漠不关心的嫂子来得好。
凤英见她不答,自然要看她,脸一侧,烛火照在她脸上看得很清楚,是又愁又烦的神色,不由得疑云大起。
“妹妹,”凤英的表情与语声一样沉重,“我想你这趟回来,有好些事不想还罢了,想起来似乎说不通。譬如,怎么不回府里?就算有李家那桩喜事,有陪石大妈这个差使,都跟你回府里去过年不相干,你想是不是呢?”
绣春不答,想了一会儿才问:“二嫂,你在府里听他们说了我什么没有?”
“没有!只有人问我,你的病怎么样了?到底什么病?”
“你怎么回答呢?”
“我说,怕是你弄错了,绣春没有病。”
“不!”绣春低声说道,“是有病。”
“真的有病?”凤英大声问道,“什么病?你怎么不早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不过经闭住了。”
绣春故意用很淡的语气,无奈凤英不是毫无知识的妇人,当即用不以为然的态度说道:“经闭住了还不是病?这个病讨厌得很呢!不过——”
她突然顿住,是因为发现了新的疑问,这个疑问使她非常困惑,得先要想一想,是何缘故,所以只是怔怔地瞅着绣春。
“怎么啦?”绣春被她看得心里发慌,不知不觉地将视线避了开去。
“妹妹,”凤英吃力地说,“我看你不像是经闭住了!闭经的人我见过,又黄又瘦,咳嗽、头痛,一点精神都没有,你没有哪一样像!”
“那么,”绣春的神色已经非常不自然了,很勉强地说出一句话来,“你说是什么病?”
“我看,妹妹,你自己心里总有数儿吧!”
一语击中心病,绣春一张脸烧得像红布一样,头重得抬不起来。
这就非常明白了!凤英倒抽一口冷气,想不相信那是事实都不能,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但终于还是吐出来一句:“是二爷的?”
“是他。”绣春的答语,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二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二奶奶呢?”凤英问说,“也不知道?”
“不!”绣春微微摇头。
“她知道了以后怎么说呢?”
“她,”绣春知道话到了有出入关系的地方了,考虑了一会儿,觉得以实说为宜,“她说我不是,是病。”
“是病!什么病?没有听说过二奶奶懂医道啊!”
“她说是经闭住了。”绣春又说,“几次都这么说。”
几次都这么说,那就不是病也是病了!凤英凝神静思,自然也就了然于震二奶奶的用心,便冷笑着说:“她不认也不行!这不是往外一推,就能推得干净的。”
看她是这样的态度,绣春不由得大为惊惧。“二嫂,”她问,“你是怎么个意思呢?”
“你怎么问我,要问你是怎么个意思?”
凤英的语气忽然变得很锋利了,使得绣春更生怯意。不过话已经说开头,要收场先得把害羞二字收起来。否则,这件事就会变成凤英在作主张,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心意。
于是她想:看凤英的态度,似乎要拿这件事翻一翻,然则她的用意何在,却真个需要先弄弄清楚。是对震二奶奶使手段不满,还是替她不平,或者是想弄点什么好处,甚至看曹家富贵,希望她为震二爷收房,好贪图一点儿什么?
想是这样在想,却不容易看得出来,也不能再问,不然就抬杠了。绣春考虑了好一会儿,只好这样回答:“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算坏。”
“现在怎样,是嫁到李家?”
绣春点点头,自语似的说:“他人不坏。”
“那么,他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
“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将来总会知道。”凤英看着她的腹部说,“只怕再有个把月,就遮不住了。”
“那当然要想办法。”说着,绣春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
“原来她不是什么穿珠花的!”凤英的脸色又严重了,“妹妹,这么一件大事,你也不告诉我,还在我这里动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这个责备很重,简直就是骂她霸道无礼,绣春不安异常,心里既惭愧,又惶恐,只好极力分辩。
“二嫂,绝不是我不敬重你,更不是敢拿你当外人,实在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刚睡不着就是一直在盘算,明天一早得让锦儿来一趟,由她跟你来说、来商量,哪知道你今天晚上就知道了。”
听得这一说,凤英自然谅解。“妹妹,倒不是我在乎什么,我是觉得这件事不小,大家先得商量商量。况且,”她略略加重语气说,“这件事也不一定非这么做不可。”
“是啊!”绣春特意迎合她的语气,讨她的好,“原要请二嫂出出主意。”
“主意我可不敢胡出,不过,你在我这里办这件事,我总担着干系。依我说,找个地方悄悄儿住下来,把孩子生下来送回曹家,你再料理你自己,不就两面都顾到了?”
绣春心一动,这原是她的本意,是让锦儿劝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听凤英所说,与她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似乎可以重新商量。
“你看呢?”凤英说道,“不管怎么样,总也是一条命,就这样打下来,是作孽的事。”
“我想,”绣春不肯说破,自己也曾有过“养子而后嫁”的念头,只说,“明天等锦儿来商量。”
“锦儿明天会来吗?”
“我想会来。”绣春又往自己屋里一指,“二奶奶有话交代她,自然是叫锦儿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