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起更时分服的药,一过了午夜,有影响了。
“二嫂!”绣春喊,声音不大,怕的是惊醒了石大妈。
石大妈跟王二嫂说好了的,两个人轮班相陪。估量药力发作在后半夜,得让石大妈来照料,所以前半夜归王二嫂陪。听得喊声,王二嫂立刻转脸去看,只见绣春的脸色很不好,黄黄的像是害了重病的样子。
“怎么样?”
“肚子好疼,心里发闷。”
“肚子疼是一定的,妹妹,你得忍住,忍得越久越好。”
“我忍!”绣春点点头。她也听人说过,临产有六字真言:“睡、忍痛、慢临盆”。心想,自己的情形虽跟足月临盆不同,不过道理总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便觉得痛楚减了些,同时,胸前似乎也轻松了。
“肚子饿不饿?”王二嫂问。
“不怎么想吃。”
这表示腹饥而胃口不开,王二嫂便劝她:“吃饱了才有精神气力。我替你炖了个鸡在那里,撕点胸脯子,下点米粉你吃,好不好?”
绣春实在缺乏食欲,但不忍辜负她的意思,便答一声:“只怕太麻烦。”
“麻烦什么?”王二嫂说,“我把作料弄好了,拿锅到火盆上来煮。”
到厨房里配好了作料,倒上鸡汤,王二嫂抓一把发好的米粉丢进砂锅,双手端着,回到原处。谁知就这片刻之间,绣春的神气又不同了,双手环抱在胸前,双肩摇动,是在发抖。
“怎么回事?”
“不行!”绣春带着哭音说,“肚子疼,胸口又胀又闷,还不知道为什么发冷。”
王二嫂将砂锅坐在火盆上,转身便去推醒石大妈:她很吃力地张开倦眼,看到绣春那种神情,不由得一惊。
“姑娘,”她一伸手去摸绣春的额,手是湿的,“怎么会有冷汗?”
“肚子疼得受不了!”
“啊,啊!”石大妈放心了,“冷汗是痛出来的。来,你早点坐到马桶上去,省得把床弄脏了麻烦。”
这一说,提醒了王二嫂,如果被褥上血污淋漓,拆洗费事,犹在其次,就怕邻居见了会问,难于回答。所以赶紧帮着石大妈,将绣春扶了下来,坐在她新买的马桶上。
这时石大妈的心定下来了,兼以睡过一觉,精神很足,所以神闲气定地交代:“二嫂,请你把火盆拨旺一点儿,预备消夜,我也不睡了,趁一晚上的工夫,把它弄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
最后这句话,在王二嫂觉得很动听。“消夜的东西有!”她问,“石大妈喜欢吃什么?年糕,还是拨鱼儿?也有米粉。”
“米粉不搪饥,年糕是糯米的,不大好,拨鱼儿吧!”石大妈歉然地笑道,“不过太费工夫。”
“没有什么!”王二嫂说了心里的话,“只要石大妈你尽这一晚上,弄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明天我好好做几个菜请你。”
“你请放心,包管妥当。”
于是王二嫂心甘情愿地到了厨房里。拨鱼儿很费工夫,先得煮汤,接着调面粉。等把面粉调成稠浆,汤也大滚了,再用筷子沿着碗边,拿面浆拨成一条一条下到汤里,颇为费事。
这碗拨鱼儿下得很出色,可是石大妈却顾不得吃了,愁眉苦脸地迎着王二嫂便说:“只怕不是!”
“什么不是?”
王二嫂一面问,一面将托盘放在桌上,抬起头来一看,大惊失色,但见绣春脸色又黄又黑,嘴唇发青,气喘如牛,一阵阵出冷汗。
“怎么会弄成这样子?”王二嫂奔到床前,探身问道,“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气闷啊!”绣春喘不成声地说。
王二嫂方寸有些乱了,只能回头来问:
“石大妈,服了你的药,是这个样子的吗?我看不太对!”
“那可不能怨我!”
听得这话,王二嫂愣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着急地说,“石大妈你总该知道吧?”
“只怕当初没有弄清楚,根本不是,那就不能服我的药!”
“怎么说是不是?”
“我捞过了,里头没有东西!”
“没有东西?”王二嫂说,“莫非没有下来?”
“不会的,下了这么多血,还会不下来吗?”
“那么,我妹妹经水不来,总是真的,药不是通经的?”
“不错,本来是通经药,加上别的东西就不是了!”
王二嫂还待质问,只听绣春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声音:“还争什么?就看着我死吗?”
王二嫂与石大妈都转脸去看,也都没有作声,而心里有着同样的一个决不下的念头:是不是得赶紧找大夫?
“我看不行!”王二嫂走到床前说道,“妹妹,我想把刘家的四婆婆请来,她的见识多,你看怎么样?”
“请了她来,怎么说呢?”
“只好老实跟她说。”
“不要!”绣春将眼闭上,眉心拧成一个结,大口地喘着气。
王二嫂束手无策,心里又悔又恨又怕。但眼前还只有跟石大妈商量,“这个样子,怎么办呢?”她还不敢说一句怨怪的话,只说,“总得想法子,把药性解掉才好。”
石大妈心中茫然无主,表面却力持镇静,要显得她毫无责任,但只能做到不露慌张之色,并不能静心细想,因而就变得麻木不仁似的,怔怔地望着王二嫂,好半天开不得口。
这副神态,实在可气,王二嫂恨不得狠狠给她一巴掌,“你倒是说话呀!”王二嫂顿足说道,“药是你弄来的,总知道药性,要怎么才能给它解掉?求求你,快说,行不行?”
这下,石大妈算是听清楚了,心里有话:“我懂药性,还当大夫呢!”但她也知道,这话如果出口,先就理亏,既不懂药性,何以敢为人“治病”?如今挨得一刻是一刻,看绣春身子壮实,只要能把胎打下来,吃几服当归汤补血,也就不要紧了。
这个侥幸之念一起,心里比较平静,脑筋也比较灵活了。想起常听人说,服参不能吃萝卜,会把参的功效抵消,看来萝卜可以解药。
于是她脱口说道:“萝卜!多榨点萝卜汁来。”
王二嫂是“病急乱投医”的心情,直觉地在想,萝卜清火解热,应该也能解药。石大妈的话很有道理,所以毫不迟疑地奔到厨房里。
等她把一饭碗的萝卜汁捧了来,绣春又已上过一次马桶,神气亦越发萎顿,同时石大妈的脸色亦越发阴郁了。
“妹妹,你把这碗萝卜汁喝下去就好了。”王二嫂一面说,一面拿碗凑到她唇边。
“好难喝!”绣春喝了一口,吐舌摇头,舌苔跟嘴唇一样,都发青色。
“药嘛!”王二嫂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绣春听劝,终于把那碗极难下咽的萝卜汁喝完,但气喘、出冷汗如故,脸色白中带黄,指甲皆现青色,形容可怖。
“好一点没有?”王二嫂明知问亦多余,依旧问了出来。
“二嫂,我要死了!胸口难过,比死都难过。”绣春语不成声地说,“石大妈到底给了我什么药吃?”
“谁知道呢?”王二嫂带着哭声答说。她心里亦有一肚子的怨苦,“你们事先瞒得我点水不漏——”
一说出口,才发觉这时候不宜做何怨怼之词,但话出如风,已无法收回。只见绣春将眼闭上,挤出极大的两滴眼泪,脸上是委屈而倔强的表情。
“妹妹!”王二嫂赶紧用致歉的声音说,“我不是怪你,我是比你还着急!我看,我把刘家四婆婆去请来吧!事到如今,性命要紧,再耽误不得了。”
绣春不答,而神色不同了,是极痛苦的样子,这表示她已经不反对请刘家四婆婆来看,王二嫂便不再迟疑,转身出门。
“二嫂,二嫂!”石大妈追上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王二嫂心想有她在一起,好些话不便说,所以拿绣春不能没有人看做借口,回绝了她。
一出大门,王二嫂不免害怕。如此深夜,单身上街,仿佛夤夜私奔,先就容易让人起坏念头。刘家虽住在同一条街上,相去亦有数十家门面,万一在这段路上遇见地痞无赖怎么办?
这样一想,大感踌躇,幸好打更的张三来了,王二嫂摸一摸身上倒有十来个铜钱,便掏了出来将张三喊住。
“请你到旱烟店刘家,把四婆婆请来,说是我家出了急事,非请她老人家马上来一趟不可。就烦你陪了她来,喏,这十几个铜钱你先拿着,回头我还要谢你。”
“刘家四婆婆年纪大了,只怕不肯来。”
“你跟她说,这是阴功积德的事。”王二嫂又说,“张三,你替我跑一趟,把四婆婆请了来,你也就是积了阴德。”
“好!我去。”
张三更也不打了,将小锣梆子搁下,提着灯笼,飞快地去了。
王二嫂就在大门里面等,门开一条缝,不断往外张望,好不容易盼到一星灯火,认出是张三的灯笼,行得极慢,足见是将刘四婆婆请来了,不由得心中一宽,在盘算着话应该怎么说。
来的不仅是四婆婆,还有她的一个十来岁的孙子。王二嫂迎着了,首先致歉,然后将四婆婆延入自己房间,嗫嚅着说:“四婆婆,我家出了丑事,只怕还要出人命!”
刘四婆婆大吃一惊,“怎么?”她问,“你出了什么岔子?”
“不是我!”王二嫂说,“是我们绣春,肚子里有了三个月私娃子,曹家二奶奶找来个石大妈,想替她把孩子打下来,哪知道一服药下去,神气大不对了!”
“怎么样不对?”
“出冷汗,气喘,胸口难过,嘴唇、指甲都是青的。”
“啊!”刘四婆婆站起来说,“我看看去。”
陪着到了绣春卧房,石大妈就像见了街坊熟人似的,“四婆婆来了!”她向绣春说,“来看你来了。”
四婆婆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一直走到床前问道:“姑娘,你这会儿人怎么样?”
绣春脸上只泛起些微红晕,避开了四婆婆的视线说:“心口像堵着什么一样,好像随时要断气似的。”
“你把脸转过来,等我看一看。”
绣春将脸转了过来,王二嫂捧着烛台映照,刘四婆婆看了她的脸、她的手,最后看舌苔,脸色很沉重了。
“我们到外面谈去。”她又向绣春说,“姑娘,不要紧的,你别怕,把心定下来。”
站起身时,她看了石大妈一眼,王二嫂会意,向石大妈招招手,一起出了房门。四婆婆却未驻足,直向王二嫂卧房走去。这一下,都明白了,要谈的话,不能让绣春听见。
“这位想来就是石大妈了?”刘四婆婆问道,“你给她吃的什么药?”
“通经的药,另外加上麝香,还有几味药,这个方子灵得很,只要是的,一定会下来。”
“下来了没有呢?”
“没有!”石大妈顺理成章地说,“可见得不是的,不是的,药就不对劲了!不过不能怨我。”
“不怨你怨谁?”刘四婆婆的词锋犀利,“人家黄花大闺女,不是有了,干吗说有?有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吗?”
这句话提醒了王二嫂,很容易明白的道理,怎么就想不到?便即接口说道:“石大妈,你可听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想法子啊!”
面如死灰的石大妈,犹欲强辩,“既然是的,怎么不下来?”她伸出血色犹在的小臂,“我都伸手进去捞了好几遍,什么都没有捞到。四婆婆,你倒说,是怎么回事?”
“我可不敢说。”刘四婆婆转脸说道,“二嫂子,我看得请大夫,还得快。得赶快另外用药,把它拿下来,死在肚子里可不大好。”
“怎么?”王二嫂一哆嗦,“四婆婆,你说是个死胎?”
“我不敢说,你问她!”刘四婆婆拿手指着石大妈。
石大妈心里明白,毛病是出在药用得重了,念头一转,有了推脱,“如果是这样,一定是那块麝香不好!那也不能怨我。”她说,“多下的我也不敢要了,还了曹家二奶奶吧!”说着便起身离去,是回绣春屋子里去取那块麝香。
“四婆婆!”王二嫂几乎要哭了,“这件事怎么办呢?万一绣春出事,怎么办?”
“石大妈是曹家震二奶奶找来的?”
“是啊!”
“那就不与你相干了。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通知震二奶奶,做到这一步,你的脚步就算站稳了。”
“四婆婆说得是,可是就是我一个人,怎么走得开?我一走,那个老帮子还有个不赶紧溜的?”
刘四婆婆深以为然,“对,对!这个人得看住她,不然你就有理说不清了!”她想了一下说,“如今只有这么办,一面请大夫,一面通知曹家。请大夫倒容易,本街上的朱大夫,妇产科有名的,通知曹家,我看就找张三去好了。”
“好的!那么,”王二嫂说,“我看只有托小弟了。”
刘四婆婆便关照她的孙子去请朱大夫,顺便把张三找来。王二嫂关照,到曹家要找震二奶奶屋子里的大丫头锦儿,只说绣春快要咽气,让她赶紧来。
其时天色将曙,风声已露。邻居或者好奇,或者关切,但不便公然上门探问。王二嫂明知有人窥探,有人谈论,亦只好装作不知,心里在想:等锦儿来了,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请她告诉震二奶奶,赶紧把绣春接了去!只有这样,面子才能稍稍挽回。
但一看到绣春气喘如牛,冷汗淋漓,那种有痛苦而不敢呻吟的神情,又觉得面子在其次,要能保得住她一条命才好。
“四婆婆,”她说,“你看朱大夫还不来!你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急救的法子?”
“看样子是药吃错了,有个解毒的方子‘白扁豆散’,不知管不管用。不过,吃是吃不坏的。”
“既然吃不坏,不妨试一试。四婆婆请你说,是怎么一个方子?”
“到药店里买一两白扁豆,让他们研成末子,用刚打上来的井水和着吞下去就行了。”
刚说得这一句,只听院子里在喊:“朱大夫请到了!”是刘家小弟的声音。
王二嫂与刘四婆婆急忙迎了出去。朱大夫跟刘四婆婆相熟,所以点一点头,作为招呼,随即问道:“你在这里帮忙,产妇怎么样了?”
“朱大夫,你先请坐,我跟你把情形说一说。”
等刘四婆婆扼要说完,朱大夫随即问道:“那个什么石大妈在哪里?”
畏缩在一边的石大妈,料知躲不过,现身出来,福一福,叫一声:“朱大夫!”
“你给人家服的什么药?拿方子我看。”
“是一个通经的方子,另外加上几味药,我念给朱大夫听好了。”
等她念完,朱大夫冷笑一声,“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说,“且等我看了再说。”
于是由四婆婆领头陪着,到了绣春床前。“姑娘,”她说,“朱大夫来了,你有什么说什么!这会儿不是难为情的时候,有话不说,你自己吃亏。”
绣春不答,只用感激的眼色望着她点一点头。
于是朱大夫自己持灯,细看了绣春的脸色,又让她伸出舌头来看舌苔,然后坐在床前把脉。
这时屋子里除了绣春间歇的喘声以外,静得各人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姑娘!”朱大夫打破了沉闷,“你胸口胀不胀?”
“胀!”绣春断断续续地答说,“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气都透不过来。”
“下来的血多不多?”
“多。”
“四婆婆!”朱大夫转脸说道,“请你伸手进去,按一按这里。”他比着小腹上的部位,“看有硬块没有?”
四婆婆如言照办,伸手入衾,在绣春的小腹上按了好一会儿,确确实实辨别清楚了,方始将手缩了回来。
“有的!”她比着手势说,“大概有这么大一个硬块。”
“有这么大?”朱大夫讶然。
“是的。”
朱大夫看了绣春一眼,转脸问王二嫂:“到底有几个月了?”
这得问本人自己才知道,王二嫂便跟绣春小声交谈了一会儿,方始回答朱大夫:“算起来三个月零几天。”
“三个月零几天?”朱大夫困惑地自语着,没有再说下去。
“朱大夫,”王二嫂惴惴然地问道,“不要紧吧?”
“我再看看舌苔。”
又细看了舌苔,他依旧没有什么表示,起身往外走去,到得堂屋里站定,眼望着地下,嘴闭得极紧。
“朱大夫——”王二嫂的声音在发抖。
朱大夫抬起头来,恰好看到石大妈,顿时眼中像喷得出火似的,“你的孽作大了!要下十八层地狱!”他说。
他的话还没有完,刘四婆婆急忙轻喝一声:“朱大夫!”她往里指一指,示意别让绣春听到。
那就只有到王二嫂卧房里去谈了。“很不妙!”朱大夫摇着头说,“胎儿多半死在肚子里了!”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石大妈更是面如土色。
“而且看样子还是个双胞胎。”
刘四婆婆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孽作大了!”她又问,“怎么不下来呢?”
“攻得太厉害了!血下得太多,胞胎下不来。”朱大夫做了个譬方,“好比行船,河里有水才能动,河干了,船自然就要搁浅了。”
这一说,石大妈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就地跪了下来,“朱大夫,求求你。”她说,“千万要救一救!”
“恐怕很难。”朱大夫念了几句医书上的话,“‘面青母伤,舌青子伤;面舌俱赤,子母无恙;唇舌俱青,子母难保。’姑且用‘夺命丸’试一试,实在没有把握。”说着又大摇其头。
于是朱大夫提笔写方:“桂枝、丹皮、赤苓、赤芍、桃仁各等分,蜜丸芡子大,每服三丸,淡醋汤下。”
写完又交代:“这夺命丸,又叫桂枝茯苓丸,大药铺有现成的,就方便了,不然恐怕耽误工夫!”
“多谢,多谢。”王二嫂转脸向刘四婆婆问道,“大夫的——”
“不用,不用!”朱大夫抢着说,同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倘或好了,一总谢我;如果不好,不要怨我。或者另请高明也好。”他的脚步极快,等王二嫂想到该送一送,人已经出了大门了。
“王二嫂,”刘四婆婆说,“看样子,很不好,还得赶快去把药弄来。”
“是啊!”王二嫂茫然地说,“哪里有药店,我都想不起来了。”
刘四婆婆知道王二嫂此时方寸已乱,又无人手,她这个孙子虽很能干,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不敢差遣他上药店,万一误事,性命出入,非同小可。
终于还是王二嫂自己想到,左邻香烛店的伙计孙三,为人热心而老成,于是隔墙大喊:“孙三哥,孙三哥!”
孙三应声而至,由刘四婆婆交代:“到大药铺买桂枝茯苓丸,越快越好。”
“附近的大药铺,只有水西门的种德堂,倘或没有,怎么办?跑远了一样也是耽误工夫。”
刘四婆婆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没有就只好现合。”
“是了!”孙三带着药方、药钱,掉头就走。
药还未到,绣春已快要死了!双眼上翻,嘴张得好大,而气息微弱,冷汗却是一阵阵地出个不止。王二嫂大惊失色,高声喊道:“妹妹,妹妹!”
声音突然,只见绣春身子打个哆嗦,但眼中却无表情,刘四婆婆赶紧阻拦:“王二嫂,你别惊了她!”
王二嫂本来还要去推绣春,听得这话,急忙缩回了手,掩在自己嘴上,双眼望着刘四婆婆,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求援的神色。
刘四婆婆见多识广,一伸手先掀被子看了一下,跌跌冲冲地到得堂屋里,一把抓住她孙子说:“小四儿,赶快,再去请朱大夫!你跟他说,病人怕是要虚脱!请朱大夫赶快来。”
“婆婆,你说病人怎么?”
“虚脱!”刘四婆婆说得非常清楚,“听清楚了没有?”
“虚脱?”小四儿学了一遍。
“对!虚脱。”刘四婆婆又说,“快!能跑就跑,可别摔倒了。”
小四儿撒腿就跑。这时王二嫂也发现了,绣春床上一摊血,胎死腹中之外,又加了血崩险症。面如土色地赶了出来,只问:“怎么办?怎么办?”
“家里有什么补血的药?”
“我来想——”王二嫂尽力思索,终于想起,“有当归。”
“当归也好。”刘四婆婆说,“你必是炖了鸡在那里,我闻见了,赶紧拿鸡汤煮当归。”
说到这里,总是畏缩在后的石大妈突然踏上两步,仿佛有话要说似的,刘四婆婆与王二嫂便转眼望着她,眼中当然不会有好颜色。
石大妈忽然畏怯了,刘四婆婆便催她:“你有话快说!”
“我,我,”石大妈嗫嚅着说,“我去煮鸡汤。”
既然自告奋勇,亦不必拒绝。“那就先去把火弄旺了!”王二嫂说,“我去找当归。”
于是三人各奔一处,刘四婆婆回到病榻前坐下,眼看着绣春在咽气,却是束手无策,唯有不断地念佛。
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了人声,是小四儿回来了。“婆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朱大夫说,要赶快喝参汤,要好参!他不来了。”
“他怎么不来?”
“他说:有参汤,他不来亦不要紧;没有参汤,他来了也没有用。”
“这时候哪里找参去?”刘四婆婆叹口气,“要是在她主子家就好了。”
说着,便往厨房里走,恰逢王二嫂端着当归鸡汤走来,一眼望见小四儿,立即问说:“朱大夫呢?”
“他不来了!”刘四婆婆说,“说了方子,要参汤,还要好参。”
“去买!”王二嫂说,“钱有,还是得请小弟跑一趟。”
“不行!”刘四婆婆说,“这件事小四儿办不了!人家看他孩子,也不敢把人参给他,你还是托街坊吧!”
一言未毕,只听车走雷声,到门戛然而止。孩子们好事,小四儿先就奔了出去,很快地又奔了回来,大声报道:“张三回来了!另外还有人。”
王二嫂心头一喜,急急迎了上去,第一个就看到锦儿,脂粉不施,头上包着一块青绢,眼圈红红的,双颊还有泪光,似乎是一路哭了来的。
“锦姑娘,你倒是来得好快。”
“绣春怎么了?”锦儿抢着问说。
“恐怕不行了!你去看!”
“何大叔,”锦儿转脸向跟她一起来的中年男子说,“你也来。”
王二嫂这才发现锦儿身后还有人。此人她也认得,名叫何谨,是曹府“有身份”的下人之一,专替“四老爷”管理字画古董。不知道锦儿带了他来干什么。
于是她也喊一声:“何大叔!”
何谨却顾不得跟她招呼,紧跟着锦儿往前走,只见她掀开门帘,踏进去定睛一望,随即“哇”的一声哭了。
也就是这一声,锦儿立刻警觉,会惊了病人,硬生生地将哭声吞了回去,可是眼泪却拦不住,往下流个不住。
何谨一言不发地上前诊脉。王二嫂这才明白,原来他懂医道!不觉心中一宽,可是何谨似乎是绝望的样子,不过眨了三五下眼的工夫,便将诊脉的手缩回来了。
“怕要虚脱不是?”刘四婆婆上前问说。
何谨点点头,向王二嫂招一招手,走到堂屋里,刘四婆婆跟锦儿亦都跟了出来。
“锦儿跟我说得不够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王二嫂不知怎样才能用三五句话,就将这一夕之间的剧变说清楚。见此光景,刘四婆婆自然自告奋勇。
“是这样,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在肚子里,想把它打下来。哪知一服了药,肚子没有打下来,血流了好多,请大夫来看过,说是变了死胎,而且还像是双胞。”刘四婆婆又说,“朱大夫来的时候人还能说话,没有多久,又流了一摊血,人就变成这个虚脱的样子。”
“照这么说,不但虚阳外脱,而且上厥下竭,脉已经快没有了。”
“何大叔,”锦儿是恨不得一张口就能把一句话都说出来的语气,“你无论如何得救一救绣春。”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用独参汤,看能扳得回来不能?”
听得这话,锦儿眉眼一舒。“参有!”她转脸说道,“那天我不是带了一支老山人参来,是二奶奶给绣春的。”
“我可不知道,她没有跟我说。”
“那就快找!”刘四婆婆很热心地说,“我先到厨房,洗药罐子去。”
于是王二嫂与锦儿便上绣春卧房里去找那支人参,抽斗、橱柜、箱子,都找遍了,就找不到那个装参的锡盒子。
“奇怪了!她会摆到哪里去了呢?”锦儿满心烦躁地将包头的青绢扯掉,披头散发地显得颇为狼狈。
就这时候,孙三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手里抓着一包药,进门便喊:“夺命丸来了!夺命丸来了!”
这一下提醒了王二嫂,奔出来说:“孙三哥,还得劳你驾,要买一支好参。”她又问何谨,“带二十两银子去,够了吧?”
“够了!”
“不必这么办!”孙三说道,“我让种德堂的伙计,拣好的送来,你们自己讲价好了。”说完,孙三掉头就走。
“这个什么丸!”锦儿问道,“还能用不能?”
“不能用了。”
“那就只有等人参来救命了?”锦儿伤心地问。
“只怕,”何谨紧皱着眉说,“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只怕阳气要竭了。”
“那支参会到哪里去呢?”
锦儿的声音比哭都难听!听见的人,都像胸头压着一块铅,气闷得无法忍受。
忽然,王二嫂大声问说:“石大妈呢?”
这一说,都被提醒了,锦儿接口:“是啊!”她恨恨地说,“这个害死人的老帮子,怎么不照面?”
“我去看!”王二嫂一直奔到厨房,问道,“四婆婆,你看见石大妈没有?”
“我还问你呢,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坏了!一定开溜了。”王二嫂跌脚,“太便宜了她。”
石大妈自知闯了大祸,畏罪潜逃的消息一传出来,触动了锦儿的灵感,叫王二嫂把她不及带走的行李打开来一看,锡盒赫然在目,里面摆着一支全须全尾,丝毫无损的吉林老山人参。
发现石大妈做贼偷参,最痛恨的还不是王二嫂与锦儿,而是何谨。原来他本是曹寅的书童,年轻时随主人往来苏州、扬州各地,舟车所至,多识名流。所以他于岐黄一道,虽未正式从师,但却听过名震天下的叶天士、薛生白诸人的议论,私下请教,人家看他主人的面子,往往不吝指教,是故何谨的医道,已称得上高明二字。他看绣春的情形,是命与时争,片刻耽误不得。朱大夫的话不错,“只要有参汤,他不来也不要紧”,就是刚才他诊治之时,一味独参汤救绣春的命,也还有八分把握。此刻却很难说了!如果不治,绣春这条命从头到尾是送在此人手里!
想到恨处,不觉破口大骂:“这个老帮子,明知道一条命就在那支参上面,居然忍得住不吭气!什么石大妈,三姑六婆再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面骂,一面抢过参来,亲自到厨房里去煎参汤。锦儿心情略为轻松,想到有件事得赶紧去办。她走到绣春身边,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用一种安慰欢欣而带着鼓励的声音说:“绣春,不要紧了!二奶奶给你的那支参找到了,何大叔亲自在替你煎参汤,一喝下命就保住了。你可千万刚强一点儿,硬撑一撑!”
一面说,一面用一块纺绸手绢替绣春去擦汗,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已不会转动的眼珠,心里在想,绣春不知道还能听得懂这些话不!
突然,锦儿像拾得了一粒明珠——实在比一粒晶莹滚圆的珠子珍贵,绣春的眼角出现一滴泪珠。
“绣春,我的话你听清楚了,谢天谢地,我好高兴。你把心定下来,有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不知是真的绣春自己“刚强”能撑得住,还是锦儿自己往好的地方去想,她觉得绣春的气喘似乎缓和了,汗也出得少了,因而心情又宽松了两三分。等参汤一到,由王二嫂将绣春的身子扣住,锦儿自己拿个汤匙,舀起参汤,吹凉了小心翼翼地往绣春口中灌。
起先两汤匙,仍如灌当归鸡汤那样,一大半由嘴角流了出来,灌到第三匙,听得“咕咚”的一声——所有的人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阿弥陀佛!”刘四婆婆松口气说,“自己会咽,就不要紧了。”
一碗参汤灌完,气喘大减,出的汗已不是冷汗,眼睛中开始有了光彩,而且能够微微转动。
到此程度,何谨才觉得有了把握,不过他提出警告:“着实还要小心!屋子里要静,要让病人觉得舒服。最好拿她身子抹一抹,褥子换一换。”
“多亏得何大叔手段高妙。”锦儿问道,“那个药丸,现在能吃不能?”
何谨且不作答,复又为绣春诊了脉才说:“脉是有了,人还虚得很。如今先得把她的元气托住,参汤还要喝,另外我再开张方子。锦儿,你记住,到绣春能跟你说话了,就可以服丸药了。到那时候通知我,我再来看。”
于是,何谨开了方子,嘱咐了服用的方法,在王二嫂千恩万谢中被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