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鼎大爷,”朱二嫂不胜惊讶,但也很沉得住气,“都快四更天了,你来一定有急事。”说到这里才发觉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还有人,“这个小姑娘是谁啊?”
李鼎将阿筠一拉,让她进入光晕中,“叫人啊!”他说。
“朱二婶!”阿筠的身子在发抖,声音却很清楚。
“不敢当!”朱二嫂一面拉着她的手,一面问李鼎,“是鼎大爷的小姐?”
“是我的侄女儿,小名阿筠。”李鼎答说,“我就是为了她来的。朱二嫂,能不能请你把她带回无锡,在你那里住一阵子?”
“当然!”朱二嫂迟疑了一下说,“只怕筠官住不惯。”
“不会的。”阿筠抢着回答说,“到了朱二婶那里,我会当作自己的家一样。”
显然的,她曾受过大人的教导。
“只要你住得惯,在我那里住多少日子都可以。”
“谢谢朱二婶!”穿着宽大长袍,装束似男孩的阿筠,蹲下身去,垂着手请了个安。
朱二嫂知道,这是旗人很隆重的礼节,她的感受不仅止于不安,而是酸楚——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一旦落难,就会这样子做低服小,尤其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不论是在豪门富户,或者蓬门荜窦,都会被父母视如掌上明珠,而竟不能不深宵出奔,踏上崎岖世途,要处处委屈自己,看人嘴脸了。世上哪里还有比这再令人痛心之事?
当然,李鼎的感受尤为深刻,但他有比眼前情景更可悲的心事,所以能硬一硬心肠,说他要说的话。
“朱二嫂,”他压低了声音说,“有点东西,我交给你,请你替她收着,如果到了要变卖的时候,你也只管做主好了。”
“喔,鼎大爷!”朱二嫂急忙答说,“责任太重,我可担不起。”
“不必你担责任,什么责任也没有。请你就当你自己的东西那么收藏好了。”李鼎又说,“阿筠很懂事,自己不会说出去的。”
朱二嫂料知推辞不掉,答一声:“是!”随又问说,“倒是些什么东西啊?”
于是李鼎提过一个布包裹,解开来看,里面除了一具黄杨木嵌花的镜箱,一些福建漆套盒、七巧板之类的玩具,与一个书包以外,还有一个布制填木棉的娃娃。
“这个布娃娃里面,”李鼎悄声说道,“有十二粒东珠。”
“东珠?”朱二嫂从未听说过这两个字。
“就是珍珠,出在关东,比普通的珠子大得太多了,几时你拆开来看了就知道。”李鼎又说,“这玩意,平常人家是没有的。”
岂止平常人家没有,就在宫廷,也是珍物。李鼎怕说得太贵重了,朱二嫂会更觉得担不起责任,所以还是将话冲淡了。即令如此,朱二嫂已有惶恐之感,“我也不必打开来看!”她说,“原样不动锁在箱子里。”
李鼎不置可否,停了一下说:“阿筠,把你的胳膊让朱二嫂摸一摸。”
阿筠立即伸出手臂,交替着往肘弯以上那一段指一指,朱二嫂便隔着她的衣袖捏了一把,入手发觉臂上是一道一道的紧箍,不由得奇怪。
阿筠不待她问出来,已将衣袖往上捋去,嫩藕似的上臂,箍着五副蒜条金的镯子,另一臂上,也是如此,一共十副。
“不是这样,骗不过守门的。”李鼎说道,“朱二嫂,这些东西你慢慢变了价花……”
“不会的!”朱二嫂抢着说,“过几天,事情平定了,还是让筠官原样带回去。”
“但愿如此!不过万一事由儿不顺,朱二嫂,请你记着我这会儿的话,不必顾忌。”
“不!”朱二嫂使劲摇头,“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少花费?我还供养得起。”
“可是得累你照料。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必多说什么!”李鼎蹲下身子握着阿筠的手,面对面地向她说:“鼎叔要走了!阿筠,你要听朱二婶的话,别淘气!”
“嗯,我知道。”
“你别想家,朱二婶家跟自己的家一样。”
“嗯!”阿筠答说,“家里也别想念我。我在朱二婶那里会很乖、很听话。”
“这才好!”李鼎问道,“你忘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回去?你慢慢想!”
阿筠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告诉玉桂,小花老爱一个人躲起来,吃饭别忘了找它。”
“小花是一只小猫不是?”朱二嫂插嘴问说。
“是啊!”
“那,”朱二嫂说,“明儿个鼎大爷能不能派人把小花送了来?”
“好!我想法子叫人送来。”李鼎站起身来说,“阿筠,我要走了!得空我会到无锡去看你。”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了。
阿筠不作声,看李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顿有一种孤独的恐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却又赶紧掩着嘴,含着泪水的两眼看着朱二嫂,是那种怕闯了祸,唯恐朱二嫂生气的神色。
朱二嫂赶紧一把搂住,低下头去偎着她的脸说:“别哭!哭肿了眼睛不好看,里面还有人等着看你这个小美人儿呢!”
筠官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一听她这话,立刻觉得眼泪容易忍住了,从袖子里去掏手绢,想起臂上的金镯子,便即问道:“朱二婶,把这些镯子取下来吧?”
“箍得难受是不是?乖,你再忍一会儿,回头替你取下来。”说着,从她手里取过雪白的绢帕,为她拭去泪痕。
“来了小客人了!”
是彩云的声音,还有顾四娘。她们因为怕李鼎跟朱二嫂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特意避而不出。李鼎既走,急于要来看看筠官是什么样子,双双擎着烛台走了来。店堂里一时烛影烨烨,笑语盈盈,将刚才那种凄清的气氛一扫而空。
筠官先有些羞怯,但想起四姨娘教导她的话:“总要大方,才像个大家的小姐。见了人千万别畏畏缩缩的,一股小家子气。”顿时将胸挺了起来,依从朱二嫂的指点叫“赵二婶”“顾四婶”。
“长得好俊!”顾四娘问,“今年几岁?”
“九岁。”
“倒像十一二岁。”顾四娘停了一下说,“在我这里总还要住两天,别嫌脏。”
“顾四娘,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实话。大家怕都饿了,我去弄点儿点心来吃。”
顾四娘一走,便是彩云跟筠官打交道了。“你猜我打哪儿来的?”她问。
听她微微带怯的京东口音,布裙中扎脚棉裤,又梳了个“喜鹊尾巴”的发髻,筠官就知道了,“赵二婶,必是打京里来的。”她问,“我猜着了没有?”
“一猜就着。我不但打京里来,还见过你缙二叔。”
“啊!原来赵二婶认识我缙二叔!”筠官顿感亲切,一双眼睛张得很大,又惊又喜地,“缙二叔的精神好不好?”
“看样子还不错。”彩云又说,“他也跟我提过,说有这么一个极聪明的侄女儿,现在才知道他说得不全。”
“怎么呢?”
“他应该说又聪明又漂亮。”
筠官矜持地笑了,“赵二婶,”她问,“你见过我家的李师爷没有?”
彩云看了朱二嫂一眼,点点头说:“见过。”
“我想一定也见过。缙二叔在京里,自然会去找李师爷。”
“对了!他们差不多每天都在一起。”接着,彩云便就她跟李绅、李果在一起盘桓,拣可以谈的情形,拉拉杂杂地说了些。
谈到中途,顾四娘带着丫头端出点心,是蓑衣饼与酒酿圆子,三大一小,团团坐下,都劝筠官多吃。她确是很饿了,但从小养成的规矩,哪怕饿得眼冒金星,也决不能露出馋相来,吃了半饭碗圆子,一角蓑衣饼,才得五分饱,便摇摇头敛手了。
“再吃一点儿!”朱二嫂知道她没有饱,“筠官,把剩下的圆子吃了吧!那也是惜福。”
一说到这话,便带着些教训的意味,筠官赶紧答一声:“是!”重新拿起羹匙,舀着圆子,慢慢送入口中。
“到底是大户人家,真懂规矩。”顾四娘赞叹着说。
“尤其旗下人家,规矩更重。”彩云向顾四娘说,“四嫂子,你看出来没有,旗下人家的姑娘,像男孩子。”
“是的,看得出来。”
“筠官,你听见没有?”朱二嫂说,“像男孩子你就得刚强一点儿,什么都别怕。”
“是!跟着朱二婶,我不怕。”
“你瞧!”彩云笑道,“一张小嘴多伶俐!”她心中一动,不假思索地说,“筠官,我带你到京里,去看你缙二叔。你看好不好?”
筠官不作声,却拿眼看着朱二嫂,是问她该怎么回答的意思。
“你也想得太远了!”朱二嫂看着彩云说,“这会儿还谈不到此,也许过两天就回去了呢?”
“是啊!”顾四娘也说,“织造李大人一向厚道,人缘也好,想来不应该有什么抄家的大祸。”
听得最后一句,阿筠倏地抬脸,眼中有莫名的惊恐,家里虽遭了那样严重的禁制,但都哄着她,安慰她,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过“抄家”二字。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这就是快抄家的样子了!想起曾祖母讲过的好些抄家的故事,谁被关了起来,饱受凌辱,谁被逼得上了吊,自己吓自己,脸都黄了。
朱二嫂颇为不安,急忙向顾四娘使个眼色,“绝不会有那样的事!”她说,“天都快亮了,赶紧睡吧。”
于是彩云帮着将阿筠的一副铺盖提了进来,大概是因为国丧的缘故,素色细布的被面、被里与褥子,还有一床罗刹国来的呢毡。
“跟你睡吧!”朱二嫂说。
原来她们俩住一间客房,一大一小两张床,朱二嫂半主半客的身份,自然将大床让给彩云睡,阿筠理当与彩云一床。
“好啊!”彩云欣然答应,为阿筠叠好被筒,又为她脱衣服,这时朱二嫂才想起缠在她臂上的蒜条金。
“彩云,”朱二嫂说,“筠官胳膊上有东西,你替她取下来吧!”
“原来是这些东西!”彩云将卸下来的十只金镯子交给了朱二嫂,心里在想,自己说要带她去见李绅,这话可能说得不合时宜,挡了朱二嫂的财路。
不过,她倒是真喜欢阿筠,朱二嫂听她们上了床还一直小声在交谈,时而还有阿筠的笑声。
她心里在想,彩云跟阿筠投缘,或多少由于李绅的缘故,有那些金珠伴随着阿筠,自己的责任甚重,能让彩云带着她去投奔李绅,其实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办法。
当然,这都要看李家到底是不是遭了祸,遭了多大的祸,才能定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