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看到父亲开出的单子,又听沈宜士说了即将投案顶罪的经过,李鼎也跟他父亲一样,心乱如麻,双眉拧成一个结了。
“我一个人怎么撑得住?还要上南京,也许还要进京,这里交给谁呢?”
“只有托‘甜似蜜’。”沈宜士说,“我也听说了,他居然很卖力,很管用。过去以为他只不过陪尊翁消遣长日而已,看来是错了。”
“这话,”李鼎迟疑着说,“也不尽然。银钱出入的事,我也不敢让他经手。”
沈宜士心想,李鼎居然谨慎小心了,这是件好事。此刻不比从前,有限的几万银子系着好些人的生死祸福,决不能出任何差错,既然李鼎已知慎重行事,自然是让他自己管钱为宜。
于是他盘算了一下说:“我看这样,南京之行,准定拜托甜似蜜,你写一封信给曹四爷,切切实实托一托他:第一,尊翁的折子,请他代递;第二,扬州安远镖局的银子到了,请他代收,送督署何师爷的钱,请他代转。以后凭你的亲笔信提款。”
“好!我马上写。”
“安排我住吴江,不必了;我无肉不饱,吃不来素。反正几天的事,我随便躲一躲,把私事料理好了,就去投案。”沈宜士踌躇着说,“我想到……”
“到无锡。”李鼎突然想起,“到朱二嫂那里暂住几天,包管世叔有肉吃,吃得很饱。”
到得无锡,已将黄昏,按照地址寻到阿桂姊家,出来应门的正是朱二嫂。
“鼎大爷,是你!”她一面说,一面打量沈宜士。
李鼎先不引见,到得客厅,阿筠从后面闻声赶了出来,手里还抱着她的猫,惊喜满面地喊一声:“鼎叔!”随即将猫放了下来,蹲身请了个安。
“你在这儿没有淘气吧!”
“好乖的!”朱二嫂含笑代答。
这时阿筠才发现沈宜士,惊异地说:“沈师爷也来了,我都没有看见。”
原来这就是沈师爷!朱二嫂这才知道,等她转脸来看时,李鼎方始为他们介绍。然后,他招招手将她召唤到一边,悄声说道:“沈师爷想在你这里住几天,方便不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朱二嫂答说,“原有一间空屋,是替彩云的弟弟预备的,不妨先请沈师爷住。”
“那好!”
沈宜士当然也听到了,便向朱二嫂拱拱手说:“打扰数日,心里不安,不过也很高兴,久仰朱二嫂掌勺的功夫,没有人可及,得有机会领教手艺,真太好了。”
“今天不巧,没有什么菜请贵客。两位请坐一坐,我到厨房里去看看。”
“朱二嫂,”李鼎拦住她道,“是不是先要见一见房东?”
“不必!回头我把阿桂姊请了来,见个面就是。”朱二嫂又说,“筠官,你替我陪陪客人。”
说完走到厨房,彩云正在料理晚饭,朱二嫂将李鼎与沈宜士突然来访,沈宜士要在这里暂住的话,都告诉了她,然后便商量如何添菜款客。
当然,先要让彩云跟沈宜士见面,引见招呼。正在寒暄之际,听得大门外有人声,随即“砰、砰”叩门。彩云早有警惕,不觉色变,沈宜士与李鼎也不免微感吃惊,两人对望了一眼,尚无动作,彩云已抢先出去应门了。
“谁啊?”她在里面问。
“阿桂姊在不在?”
门外的声音好像很熟悉,彩云却一时想不起来。本来找阿桂姊的客人,她可以不管,但生怕名为找这里的女居停,其实是来找沈宜士与李鼎,不能不加慎重。
因此她问:“贵姓?”
“敝姓李!”
这下听出来了!彩云又惊又喜,先向里面喊一声:“李师爷从京里回来了!”接着,双扉大开,暮色苍茫中,果然是李果的影子,后面跟着他的小厮福山。
“原来你在这里!”李果说道,“我当你们姊弟,已经回北了呢!”
“不但我在这里!李师爷你看,还有谁?”
抬眼看时,沈宜士、李鼎正迎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女孩,是很熟悉的模样。这下使得李果如堕五里雾中,但已意会到不是一个好现象,心不觉往下沉。
“世叔,”李鼎首先招呼,“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到的。”
说着一行人已进入堂屋,灯下相看,无不神色黯然,他同时也看清楚了,那个小女孩是阿筠,就更不知道怎么说了。
“怎么?”李果迟疑地问,“晓行夜宿,消息隔绝,莫非……”
“一言难尽。客山,你来得正好,回头细谈。”沈宜士问,“你耽搁在哪里?”
“仍旧住招贤栈。”李果问道,“两位怎么在这里,还带着筠官?”
躲在李鼎身后的阿筠便闪出来,叫一声:“李师爷!”
“你倒又长高了。”李果张眼四顾,仿佛要找人。
这自然是觅朱二嫂的踪迹,他是下了客栈特地来访阿桂姊,想请居停去找朱二嫂来叙话,不想发现满座高朋。既然如此,朱二嫂应该是在这里做主人,何以不见?
其实朱二嫂已有所闻,正躲在屏门心神不定。因为除了阿筠,都知道她跟李果的那一段情,果然相见,决不能绷着脸,浑如陌路,但见了面毕竟不能没有忸怩之感,就是此刻,她已觉得脸在发烧了。
“慢慢谈吧!”她听得沈宜士在说,“今日有此一叙,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过累了朱二嫂,未免不安。”
“她人呢?”终于是李果开口问了。
“在厨房里。”彩云说道,“我去替她,让她到外面来招呼。”
一听这话,朱二嫂赶紧疾步回到厨房。紧接着彩云也到了,后面还跟着阿筠。
“朱二嫂,”彩云笑嘻嘻地说,“恭喜,恭喜!”
“别瞎说!”朱二嫂白了她一眼,同时努努嘴,是示意有阿筠在,她是个小精灵,说话不能不检点。
“厨房里我来,你请到外面去吧!”
“不!”朱二嫂说,“又添了一口人……”
“是两个。”阿筠插嘴,“还有李师爷的小跟班福山。”
“这么说,菜更不够了。”朱二嫂说,“好在他们总先要喝酒,把现成的菜先端出去,再想办法。这会儿可不能讲究什么是下酒的碟子,什么是饭菜了。请吧!还是得你在外面招呼。”
等彩云开出饭去,只见李鼎、李果与沈宜士,冒着料峭春风,在院子里悄悄谈话。这下彩云心中有数,桌上只摆三副杯筷,然后提高了声音说道:“爷儿们请进来吧!”
首先入内的是李果,将打横的一副杯筷,移到下方,算是自居为主人,于是李鼎便请沈宜士上座。彩云已斟好了酒,特地找来一个云白铜的手炉,将炉盖翻转,然后拿一把锡酒壶坐在上面,还有几句话交代。
“三位一定有要紧话说,我们不必来打搅,委屈各位自己烫酒吧!”
“真亏你想得周到!”李鼎说道,“这样就很好。各便、各便。”
于是彩云退了出去,还将前后的屏门都关上,顺便招呼福山与柱子到厨房去吃饭,但因有阿筠在,大小是位主子,这两个小厮不免都有局促之感。
“你们坐啊!”朱二嫂说,“在我这儿可不许客气,不过临时来不及预备,没有什么好的给你们吃。”
“是!朱二嫂别客气。”柱子答说,双眼下垂,福山也一样不曾坐,不时偷觑着阿筠。
“朱二嫂说了别客气,你们还不坐下?”阿筠俨然主人的口气,不过,她也很快地警觉了,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躲开,省得你们吃不下饭。”
朱二嫂与彩云,这才领略到世家大族的规矩,她们有着相同的感想,也可说是相同的疑问:像这样严格的主仆之分,在主人家败落之后,还能保持多久?
“朱二嫂、赵二嫂,”福山很有礼貌地说,“两位恐怕也饿了,请一块儿来吃,好不好!”
“你一定饿了,替我陪陪客。”朱二嫂对彩云说,“等我把这块肉皮炸出来,冒充鱼肚,回头看有什么材料,做个杂烩让外面吃饭。你先去,回头我也来听听京城里的新闻。”
“对了!我倒不饿,也是要听听京里的新闻。”
其实,福山早就跟柱子在谈京中的新闻,坐上饭桌,仍旧是这个话题,等彩云捧着一杯茶坐了过来,福山便即说道:“赵二嫂,我有个消息告诉你,你怎么谢我?”
“你说吧!”彩云想了一下说,“我做了一双鞋,你要穿得着,就送了给你。”
“算了,算了!你这双鞋一定是做给赵二哥穿的,他快用得上了。”
“怎么?”彩云惊喜地说,“他快出来了?什么时候?”
“快了!等你回去,大概就可以团圆了,这得贺一贺。赵二嫂,敬你杯酒,赏不赏脸?”
“你说得太客气了!”彩云一看桌上并未设酒,恍然大悟,他是讨酒喝,便去找了一壶酒来,不过要有句交代,“两位兄弟,不是舍不得给酒喝,怕两位师爷跟鼎大爷有什么急事要办,今晚上委屈点儿吧!”
“我知道,我知道。”福山举一举杯,干了酒又说,“这全是张五爷帮忙。”
彩云正要答话,朱二嫂却在炉台前面突然发问:“筠官呢?”
“啊!”彩云被提醒了,厨房里不能待,堂屋的门关着,她不会闯进去,人会在何处?
匆匆起身,自然先到卧室,漆黑一片,只有板壁缝隙中,从堂屋里漏进来的几条光线。
“筠官!”彩云喊,“筠官!”
连喊两声,没有回答,正当她想离去时,听得微有呻吟,发自床上,彩云走到床前伸手一探,恰好摸到阿筠的脸,也摸到一脸的热泪。
“筠官,筠官!”彩云大惊,急忙一把搂住她,“干吗伤心?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她的声音如常,而且挣扎着要起身。
这就俨然是大人的样子了。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不愿人家窥破她的心事,居然能够很容易地自制。彩云心想,女孩子像她这个年纪,正是最爱撒娇的时候,哪知她已懂得有眼泪往肚子里咽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心头酸楚,握着阿筠的手说:“你告诉我,为什么伤心?不然我牵肠挂肚,心里不好过。”
阿筠是突然觉得到处都容不下,一种凄凉寂寞之感,触发了压制多日的思家之念,但流过一阵眼泪,心头稍微好过了些,知道自己的感想是不能完全说出来的,只说:“我在想四姨娘,这会儿不想了。”
明知她不尽不实,但已无法追问,彩云心想,毕竟还是让她投奔亲戚家的好,于是问说:“送你到南京曹家……”
“不!”阿筠很快地打断她的话,“我不去!”
“为什么?这倒说个道理我听。”
其中的道理,阿筠不愿说,也说不明白。她只有一个感觉,住在曹家,就显得自己孤苦伶仃,会叫人看不起,尤其是不愿意芹官把她看低了。
“怎么?”彩云追问着,“你总有一个不愿去的缘故吧?”
“人家姓曹,我姓李。”
“可是你们是亲戚啊!”
“我不要让亲戚看不起。”
真心话终于出来了,是不愿寄人篱下。年纪虽小,却有志气,彩云越发怜爱,搂着她,贴着她的脸,一面轻轻摇晃,一面轻轻说道:“你住在朱二婶这里,也不是个了局啊!”
“我迟早要回家的。”
“对!”彩云只能这样安慰她,“迟早要回家的。”
“也不知道哪一天……”
说到这里,阿筠突然顿住。彩云觉得奇怪,不由得问:“怎么……”
刚一开口,便让阿筠打断了,“听!”她轻轻说道,“外面。”
于是彩云屏声息气,凝神侧耳,只听李鼎在说:“这个时候,家都破了,我又何以成家?”
“话不是这么说。唯其家要破了,才要另外成一个家。”沈宜士停了一下又说,“照现在看,将来奉养尊翁的责任,都要落在你身上,也不能没有一个人帮你伺奉老人家。”
原来是在劝李鼎续弦。这个话题当然是有趣的,彩云悄悄拉了阿筠一把,蹑手蹑脚地,移近板壁,好听得清楚些。
“这一点只有另外设法。两位老叔的盛意,我完全知道。不过,此时此地要谈续娶的话,即令我愿意,也会让人骂一句毫无心肝!何苦?”
“这倒也是实话,不过……”
“世叔,”李鼎故意打断,换了个话题,“你愿意自己投案,一肩担承,这份义气,我们父子没齿不忘。不过,事情是否必得这么做不可?似乎还有考虑的余地。”
“哪里还有考虑的余地?”沈宜士很快地答说,“舍此别无他途。”
“只是——”
“你不必多说了。”沈宜士打断李鼎的凄恻的声音,“只有这样,我才心安理得,你们不必为我难过。”沈宜士又说,“客山,我为其易,君为其难。”
“是!”李果肃然答说,“我尽全力来跟他们周旋。”
“这,我也可以放心了。”沈宜士说,“酒差不多了,不知道有粥没有?”
听得这话,彩云赶紧奔了出去,在堂屋后面的屏门上叩了两下。
李鼎来开的门,果然问的是:“赵二嫂,不知道有粥没有?”
“有!有!”彩云答说,“还备了饭菜在那里。”
“那就一块儿请过来吃吧!”沈宜士高声说道,“大家一起坐,也热闹些。”
彩云与男客同桌是常事,料想朱二嫂亦不至于辞拒,便不置可否地答说:“我先到厨房里,把东西端出来。”
不多片刻,彩云领着福山提来一个食盒,洗盏更酌,也重新安排了座位,沈宜士仍旧面南,二李相对而坐;李鼎旁边排了一个位子,是阿筠的;彩云与朱二嫂并坐下方。当然,彩云是坐在阿筠这一面。
“朱二嫂呢?”沈宜士问说。
“一会儿就来。”彩云举杯问道,“沈师爷是喝了粥再喝酒呢,还是接着来?”
“接着来吧!”
于是彩云由首座开始,一一相敬,最后低声问阿筠:“你也抿一口吧?”
“赵二嫂,你小看她了!她花雕能喝半斤呢!”李鼎说。
“哎呀!”彩云笑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忘了替你拿酒杯了。”
“不!”阿筠答说,“咱们伙着喝。”
“行!”彩云喝了大半杯,将酒杯交给阿筠。
“你敬一敬大家。”李鼎嘱咐,“敬完了酒管你自己吃饭,玩一会儿就睡去。”
“还早呢!”彩云怕阿筠心中不自在,赶紧接了一句。
阿筠已觉得不自在了,不过,就这几天,已学会了好恶喜怒别摆在脸上的道理,居然能够神色如常地向沈宜士敬酒。
敬到李果,他说:“筠官,你缙二叔常提起你!说是好惦记你。”
“真的?”阿筠这回可不必隐藏自己的感情了,又惊又喜地问。
“我不骗你!你缙二叔还提到你学琴的事,说前两年太小,还不宜;如今是时候了,可又不能教你。”
“既然如此,”李鼎不假思索地说,“阿筠干脆跟缙二叔去住。”
“要去倒是个机会。”沈宜士接口,“正好请赵二嫂带了去。”
“是啊!”李鼎很认真地问,“阿筠,你如果不愿意到曹家去住,最好去投缙二叔。”
阿筠无以为答,只是骨碌碌转着眼珠,拿不定主意。
满座的视线都落在她脸上,彩云怕她受窘,便说:“这会儿别催她!反正我总要等德顺来了才能走,这也不是三两天的事,尽有商量的工夫。”
“对了!慢慢商量。”沈宜士喝了口酒,突然问道,“那位魏大姊怎么样?”
这自然是问李果,他想了一下答说:“人,我还没有见过,从缙之口中听起来,是个很会做人,可也是很厉害的角色。”
“对缙之如何呢?”
“据说无微不至。”
“这话有语病。”沈宜士笑说,“是体贴得无微不至呢,还是管束得无微不至?”
“自然是体贴。”
“那么,”沈宜士又问,“是不是以缙之的好恶为好恶?”
“当然。”
“好!”沈宜士看着阿筠说,“筠官,我劝你跟你缙二叔去住,日子一定过得很好。”
“嗯!”阿筠点点头,却以疑虑的眼光看着李鼎。
就在这时候,听得房门声响,循声注视,只见朱二嫂打扮得头光面滑,满面春风地出现。于是,除去阿筠,大家都转脸去看李果。
李果毫不掩饰他多日相思,将偿于一旦的喜悦,眉开眼笑,露出极深的鱼尾纹。唯一感到困惑的是阿筠,不过等她看到朱二嫂说了些肴馔菲薄,待客不周的客气话,坐了下来斜着脸与李果相视而笑的神情,也就似解非解了。
“你瘦了!”是朱二嫂先开口。
“出远门哪有在路上养胖了的道理?”李果问道,“这一向还好吗?”
“怎么好得了?”朱二嫂答说,“皇上驾崩,都不敢请客,又是冬天,更没有人去逛太湖,不过也有一样好处。”
“喔,是什么?”
“清闲了呀!你看,”朱二嫂伸出一双丰腴白皙的手,“我的指甲都养长了。”
“真的!”李果抓住她搁在桌角的手,细细地看,轻轻地抚摸。
看他们旁若无人地调情,大家都在心里好笑,阿筠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下,朱二嫂警悟了,急忙抽回了手,倒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似的。那副神情,越发惹得阿筠忍俊不禁,丢下筷子,便捂着嘴直奔卧房,终于放声大笑。
朱二嫂白了李果一眼,自己也笑了,沈宜士便看着李果说道:“客山,你该请我们喝喜酒才是。”
“是、是!正有此意。”李果立即转脸向朱二嫂说,“明天中午,好好做几个菜,也显显你的手段,中午如果来不及,就是晚上。”
“晚上好了!”朱二嫂问,“沈师爷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好!久闻盛名,明天倒要好好领略。只是……”沈宜士本来想说,只是时机不巧,不是大快朵颐的时候,但因这话煞风景,所以咽住了。
李果自然了解他的意思,举杯说道:“天涯海角,不知凭何因缘,得共此灯烛,难得之至!请暂宽愁怀,谋一夕之欢。”说罢一仰脖子干了半杯,将另半杯递给朱二嫂。
“喝交杯盏了!”李鼎凑兴笑道,“该贺一杯。”
“该贺!”沈宜士干了杯,悄然吟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谈笑正欢时,苏州派人送了信来,是乌林达写来的,到得李鼎手中,拆开来一看,脸就变色了。
信中说,蔡永清派人来通知,李煦全家大小,须立即空身迁出,又问是否有现成的房屋图样,因为奉旨索取,需要尽快进呈。
见此光景,彩云首先警觉,向朱二嫂使个眼色,带着阿筠避了开去。
“看来是抄家!”李鼎说,声音哑哑的,变得不像是他在说话。
沈宜士与李果也都这么想,空身迁出,当然是连家属的财产,也在籍没之列。不过他们不明白嗣君为什么要看房屋的图样,莫非也有南巡之意,要看看在苏州驻跸之处可相宜?
“空身迁出!”李鼎一面搓着手,一面喃喃地说,“迁到哪里?怎么度日?”
“世兄,”李果强自镇定心神,替他设谋,“虽说空身迁出,随身衣物总是许带的。至于住处,下人有的自己原在外面有家;没有家的,只好找有家的同事去寄住了;织造署的机户那里,也可以安插一部分。四位姨娘,可以暂住别墅……”
“别墅也早就封了。”李鼎插嘴说道。
“那就另外赁一所房子住。”李果又说,“倘或一时难觅,不妨在舍间暂住。”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李鼎只觉心头略略宽慰了些,但仍旧意乱如麻,连应该向李果道声谢都忘记说了。
“事不宜迟,天一亮就得赶回苏州。”李果转脸问道,“宜士,你如何?”
“我一起走。请你跟蔡大人说,我回去料理料理家务,准三天以后,自行投到。”沈宜士神色惨淡地说,“如今是覆巢之下!世兄,完卵恐怕只有一个筠官,我劝你赶紧把筠官送给缙之去。”停一停,他又说,“我何以不劝你把她送到曹家?说实话吧,我看曹家也是岌岌可危。”
曹李两家,休戚相关。自从李煦出事以来,在眼前曹家似乎没有什么特感关切,赴人之急的表示,但李煦父子心里都有一个想法,到得无路可走时,最后总还有曹家一条路。而且他们也都相信,曹家一定早就在替他们设法疏通化解这场麻烦,不必到无路可走,曹家就会出头相援。这样,对于沈宜士的话,李鼎自不能不问个清楚。
“世叔,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好些地方都看得出来。”沈宜士说,“这一次我在扬州,很增了些见闻。嗣君于孔怀之谊,虽有未笃,但整饬吏治是抱着极大决心的。曹四爷诗酒风流,不通庶务;老太太虽然精明强干,公事上头,到底不懂;但凭震二爷夫妇俩一手主持,迟早会出事。”
听得这话,李鼎将信将疑,但眼前也无法深论,只有先料理了阿筠的归宿再说。
走到里面一间屋子,只见朱二嫂跟彩云,隔着一座烛台,默然相对,看见李鼎都站了起来。他摆一摆手,自己在她们中间落座,低声说道:“我们三个,一早就要赶回苏州。阿筠的事,我要重托两位。”
“要重托彩云。”
“人,我一定可以带到,东西怕责任太重。刚才我跟朱二嫂在商量,最好托扬州镖局连人带东西送一送。”
“好,好!”不等她说完,李鼎便已接口赞成,“这个主意真高,我也可以放心了。”
“既然鼎大爷愿意这么做,那就请放心回去吧!托镖局子的事,等我兄弟来了,我让他到扬州去办,一切不用费心。”
“那就劳令弟的驾了,至于盘缠……”
“这,鼎大爷也不必管。”朱二嫂说,“反正有东西在这里,换一两副金镯子都有了。”
就在这时候,李果进来探视,李鼎将预备请扬州镖局护送的决定,告诉了他,李果没有表示意见。
“李师爷来得正好,请你做个见证。”朱二嫂说,“鼎大爷交给我的东西,如今可以交出去了。”
一面说,一面忘其所以地拉着李果就走,彩云与李鼎相视踌躇,但终于还是跟了进去。
这时朱二嫂已经在开箱子了,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包裹来,里面是两只木盒子:一只内贮蒜条金的镯子;另一只用桑皮纸裹着晶莹圆润的东珠,复用新棉花下垫上盖,保护得很周密。
“鼎大爷,请你点一点,原封不动都在这里。”
李果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李鼎便告诉他说:“这是四姨娘让阿筠带出来的。如今要请赵二嫂带去,交给缙之,算是替阿筠收着。”
“怪不得要请保镖!”李果答说,“你也该写封信才是。”
“是啊!可是心乱如麻,笔有千钧之重。”李鼎央求着,“请世叔替我写一写。”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李果便说:“我本来要给缙之写信,索性替你代言吧!你怎么说?”
李鼎心里有无穷的感触,但要交代李绅的事,眼前却只想得起托付阿筠一件,想了一下答说:“请告诉缙之,已成覆巢之势,千万明哲保身,留得一个是一个。”
朱二嫂一听这话,想起女瞎子弹着三弦说书,忠臣被害,“满门抄斩”的话,不由得眼圈就红了。
彩云与李果正觉得他出言不祥,心里恻恻然的,仿佛想哭,李鼎自己却不觉得,往下又说:“阿筠是交给他了。必能善待,毋庸多说。不过,最好劝魏大姊认了阿筠做女儿,就更能放心了。”
“嗯,嗯!”李果问道,“还有呢?”
“就是这些,劳驾,劳驾!”
“好!我马上就写,也了掉一件事。”说着,李果转身走了。
“朱二嫂,东西仍旧请你收一收,过几天请赵二嫂带去。”李鼎又说,“镖局子的规矩,零星客货托他们护送,都是跟着大帮一起走;我看等德顺来了,赵二嫂得先带着阿筠到扬州去候着,说走就走,比较方便。”
“是的。不过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实在有点儿担心。”
“这里到扬州,路上很安静,决不要紧。”
“鼎大爷这话不错。”朱二嫂劝道,“彩云,你就这么办吧!”
“好!就这么办。”彩云下了决心,“等德顺来了,我们就走。”
“鼎大爷,”朱二嫂面色凝重地说,“我把筠官叫醒来,你跟她说几句话。”
李鼎有些情怯,“要说吗?”他问。
“当然!你们爷俩,这一分手,起码也得一年半载,你不跟她说清楚了,也许她不肯走,非要见你一面不可,那反倒麻烦。”
想想这话也不错,李鼎毅然决然地答说:“好吧!她要走了,我应该交代她几句话。”
于是彩云掌灯,朱二嫂去掀开帐子,只见阿筠安安稳稳地睡在里床,盖得暖了些,双颊红得像林檎,嘴角挂着微笑,猜想是在做一个美梦。朱二嫂不免踌躇,觉得叫醒她是件很残忍的事。
然而毕竟她还是动手去推了,同时轻轻喊着:“筠官、筠官!”
阿筠迷迷糊糊地应声,然后突然将眼睁开,炯炯双眸,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是浑不辨仍在梦境,还是已经醒来的模样。
“阿筠,”李鼎说道,“过几天,你就要跟赵二婶进京找缙二叔去了。”
“哪一天?”阿筠问。
“等李叔叔来了就走。”
自己姓李,又来一个李叔叔,阿筠问说:“哪个李叔叔?”
“呶,不就是赵二婶的弟弟吗?”
“喔,是德顺叔。”
“对了!等你德顺叔一来了就走。”
“他哪天来?”
“总在这一两天。”彩云答说,“咱们先到扬州。”
“为什么呢?”
“得跟镖局子的人一块儿走。一大帮人,路上很热闹。”
“阿筠,”李鼎接口告诫,“你在路上可得听话,不许淘气。”
“她不会的。”彩云抢着说,“筠官最乖了。”
“要乖才好。”李鼎又说,“见了你缙二叔,替我问好。”
“我知道。”
“阿筠,”李鼎想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你给你缙二叔做女儿,好不好?”
这一问,颇出阿筠的意料,想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只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那就到了京里再说。”彩云又替她解释,“她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呢!反正只要跟着缙二爷,有什么话,让缙二爷自己跟她说。乖,睡吧!”
于是李鼎走到窗前,彩云跟了过去,悄悄说道:“看样子,不要紧了!鼎大爷,你放心走吧!都交给我了。”
“重重拜托。”李鼎又说,“一路上你也别客气。孩子不听话,该打该骂,都不必顾忌,那是为她好。”
“我知道,我知道!她也绝不会惹人骂一声、打一下。”
“回头我怕没有工夫跟朱二嫂说话,请你告诉她,阿筠在她这里住了好些日子,我应该有点儿酬劳。等我到了苏州替她送来。”
“那是小事,不必挂在心上。”彩云皱着眉说,“倒是府上的事……”
“船到桥头自会直。”李鼎抢着说道,“也许你一到京,就会听到消息,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可是谢天谢地。”彩云激动地说,“有那一天,我得把京里供观音大士的地方,香都烧到。”
这使得李鼎在感激之余,更多感慨,从遭遇家难以来,平时素无渊源的陌生人,急人之急,见义勇为,反而是几十年深交,以及许多受过他家好处的人,似乎漠不关心。原知人情势利却总以为休戚相关,若有急难,他人决不致袖手,及至发觉势利得可怕,局面已经糟不可言,连悔恨都是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