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唉!”李煦不胜伤感地,“做梦也想不到,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宜士,我常在想,只好归之于劫数。在劫难逃,我也认了,但愿有生之年,能容我到先帝陵上去痛哭一场。如今看来这个心愿也成了奢愿了。”
“旭公何出此言?局势固然棘手,一步一步清理,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亏空毕竟是亏空……”
“不!”李煦打断他的话说,“蔡老大今天来看我,谈了一上午。查弼纳的意思,似乎想置我于死地。”
沈宜士吃惊地问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有什么迹象?”
“有的,查弼纳在翻几桩老案……”
老案一共三桩,不是中饱,便是侵吞。当时帝眷正隆,即使派人彻查,也是虚应故事,不了了之。如今再翻出来清算,便可大可小了。
“蔡老大跟我说,两江督署有个朋友姓何,当年进京投亲不遇,落魄他乡,受过我的好处,送了他一百银子才得回家。我都记不得有这回事了,居然承何朋友念念不忘。他跟蔡老大也熟,写信告诉他说,劝我找个人出来顶一顶,把这三桩老案,一肩挑了过去,他再在督署设法化解,可保无事。”李煦接着又说,“宜士,你是不能出面的人,倒替我划个策,看能找个什么人出来顶?何朋友那里应该如何致意?”
“姓何的,不过送他千把银子,现在有六万银子在江宁,拨一拨也很方便。倒是顶这三桩老案的人,不容易找!不相干的人,根本顶不下去;顶得下去的,又不见得肯顶。”沈宜士考虑了一下说,“我看只有一个人可以。”
“谁?”
“我!”沈宜士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宜士!”李煦很不高兴地说,“相知多年,你怎么还会这样子看我?”
沈宜士大为诧异,“旭公,”他说,“恕我直言,我不知道旭公在说些什么?”
“你当我取瑟而歌,把蔡老大的话说给你听,是希望你能出面替我去顶?”李煦激动地说,“我一生鄙视这种小人行径!宜士,你居然如此看我,太叫我伤心了!”
听明白了,沈宜士越发诧异,真想不到会惹起这样的误会。不过,看李煦那种须眉翕张,恼怒非凡的神情,倒越觉得他确可佩服,事到如今,用心还是正大厚道,值得为他顶罪免祸。
于是,他平静地说:“旭公太多心了!相识多年,我岂能不知旭公的用心?其实,我也是顺水人情,反正我也是案中有名的人,不知三更半夜,或者清晨黄昏,缇骑忽至,仍免不了锒铛入狱,倒不如光明磊落去自首,索性把那三桩老案,挑了起来,也不见得能增我多少罪过。何况两江督署,还有那位何朋友在照应。”
听他这番解释,李煦才知道沈宜士是真的够义气,自己那样疑心,不但埋没了他的一片心,而且小看了他的为人。
念头转到这里,愧感交并,“宜士,”他流着泪说,“你如此待我,叫我何以为怀?”
“旭公!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我不过行我心之所安而已。”沈宜士又正色说道,“何况为利害设想,总要留个人在外面,才好多方设法。如果我不了,旭公亦不了,一起跌了进去一锅煮,彼此无益。旭公倒平心静气去想,我这话是不是呢?”
李煦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看法。沉吟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如今我是一无所有了。不管动产不动产,必都查封抵补亏空。宜士,你知道的,有句话我一直不肯说:亏空闹得这么大,当时两淮总商耍赖,软哄硬求,少缴了不少,也是事实。事到如今,倘或我倾家荡产,还不能弥补亏空,他们也应该发发善心,替我担点责任。不然,逼得我和盘托出,他们也未见得可以置身事外。这番意思,我想请你替我写封信到扬州。”
“是的。”沈宜士答说,“我在扬州也隐约跟总商们谈过。想不到事情糟到如此,自然不必再有什么顾忌,这封信我回去就写。”
“写了就发,不必再送来我看,徒费周折。”李煦又说,“范芝岩的十万银子,两万由四姨娘提了去,如今也不知道陷在哪里了,只有等她行动能够自由了再说。至于剩下的八万银子,也不必弥补亏空,大家分一分,用来活命。”
说着,李煦坐到书桌边,提笔写了一张单子,分配那八万银子。杭州的两万,以一万送沈宜士养家,另外一万酌量散给存银的小户。江宁交由曹家代管的六万,以两万送两江总督衙门的“何朋友”,请他代为上下打点;还震二奶奶两万;多下的两万,请曹代为放息,在官司没有了以前,供李鼎的衣食所费,动息不动本。
“宜士!”他说,“你别笑我,我还存着一个妄想,如果官司能了,我还要活动活动,不能不留着那两万银子做个‘本钱’。”
沈宜士寻思,这可真是妄想了!不过妄想也是希望,他能存着这个希望,总是有益无害之事,因而附和着说:“是、是!老骥伏枥,雄心未已。”
“宜士!”李煦很认真地说,“别看我老,精力未衰,果然有机会,还可以卖一番气力。”
“是的,机会一定有的。”
“但愿有机会。”李煦在单子后面加了一句,“付鼎儿照此办理”,随即递了给沈宜士。
看到他名下有一万银子,沈宜士便即说道:“旭公,我追随多年,受惠甚多。在绍兴已置了两百亩田,跟亲戚合开了一家酒坊,把妻儿送回家乡,也足够他们温饱的了。这一万银子,我先取两千,作为安家之用,余下八千银子,作为暂时寄存,以备缓急。”
李煦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其实只肯收两千。想到宾主相待数十年,原以为一生辛勤,有一段桑榆晚景,不想是如此的收缘结果!而在患难之中,沈宜士越见义气,令人更增感伤,不由得又老泪纵横了。
“旭公,”沈宜士的心境也很不平静,无法相劝,只谈正事,“扬州的信,我照尊意去办。我自己也要安排家务,从明天起,我到世兄替我找的地方去住两天,一等料理事毕,立刻到吴县衙门去投到。如果这两天蔡大令来,不妨先跟他招呼一下。”
李煦点点头说:“能拖一天是一天。我此刻心乱如麻,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反正一切听天由命!”
“好在客山也快回来了。有他跟世兄照应,旭公可以放心。”他起身说道,“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且告辞。”
想到此夜一别,不知何日才得相见,李煦神魂飞越,恋恋不舍。沈宜士倒还看得开,作个揖潇潇洒洒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