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连宵苦热,加以有事在心,妙红每天都要到后半夜清凉如水之时,方能入梦,这一觉自然要睡到近午时分,方能醒来。
这天上午好梦方酣,突然惊醒,只听隔院人声嘈杂,侧耳细听,有句话很清楚:“有什么事,到了衙门里再说!”
衙门!妙红一惊,不由得就想起了温世隆的警告。翻身下床,开房门出去,只影皆无,大概都到隔院去了。妙红重新回房,换了件衣服,拢一拢头发,拿冷手巾擦一擦脸,也想赶了去探个究竟。但就这么片刻耽搁,人声已由近而远,同院的姐妹亦都回来了。
“刚才闹什么?出了什么事?”
“兰桂姐闯了大祸。”有个花名小珍的姑娘说,“捉了去了!”
“谁来捉?闯的什么祸?”
“自然是县衙门里的差人来捉,地保领了来的,说兰桂姐做强盗!”
妙红始而大惊,继而失笑,“这不是活见鬼的事!”她说,“兰桂姐做强盗抢了哪一家?说这种话的人,简直没脑子。”
“他们这么在说,我哪里知道?”小珍嘟着嘴说,“反正把兰桂姐捉了去了,这件事总不假。”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有的是靠山,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
说这话的另一个姑娘,是幸灾乐祸的口吻。妙红心知其故,兰桂姐做人忒嫌精明,仗着姘夫是吴县捕快,当作一座靠山,有时还不免打几句不该打的官腔,譬如“送你到班房里,请你吃一顿‘皮巴掌’”之类。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可不知道会不会吃“皮巴掌”?
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问道:“潘三爷知不知道这里出了事?”
“相帮已经去通知了,我看没有用!人家长洲县衙门,关他吴县屁事!”
话虽如此,到底同在苏州城,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联络的。妙红心想,有潘三在,兰桂姐多少有些倚靠,长洲县的捕快,看在潘三分上,亦不至于太难为她。这样想着,倒替兰桂姐略感宽慰。但想到温世隆的话,心里不免嘀咕,不知道此事可与己有关?因而匆匆漱洗,决定亲自进城去打听一番。
正在换出客的衣服时,恰好她房间里的娘姨阿宝由外面进来,见了便问:“小姐要出门?”
“我想进城。”
“这样的太阳,又是日中,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得?”
妙红想了一下说:“我不放心兰桂姐的官司,想进城去打听打听。”
“小姐,你发疯了!”阿宝神色凛然地将她的袖子一拉,并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兰桂姐的闲事管不得!你不要惹火烧身。”
“怎么?”妙红困惑地,“莫非真的做强盗?哪里会有这种事!”
“你当作强盗一定要杀人放火?”阿宝紧接着说,“她是强盗的窝家。”
妙红大惊失色,“有这样的事?”她说,“倒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宝又说,“不是有句老话,捕快贼出身?潘三恐怕靠不住,如果她真是窝家,一定是由潘三这条在线来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碰上这种事,避嫌疑赶紧躲开还怕来不及,小姐,你怎么好鞋去踩臭狗屎呢?”
“嗯、嗯!”妙红将一件簇新的藕色纱衫抛在床上,连连点头,“亏得你提醒我!”
进城作罢,打听还得打听。昼长无事,炎暑正盛亦不会有寻芳客上门,姑娘们三三两两找个阴凉之处,一面嗑瓜子,一面聊闲天,都在谈这件事。不时有人带来新的消息,所以妙红坐在那里就能打听到许多新闻。
谁知最后是妙红本人出了新闻,“赶快,赶快!”有人来报,“妙红,你也要进班房了!”
“瞎说八道!”妙红又惊又气,“我犯了什么王法,要进班房?”
“你看,地保都来了!”
其时地保已经带着公差来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脚上是薄底快靴,手中所持,不是链子,便是手铐,再不然就是两尺来长的铁尺,挺胸凸肚,眼珠凸出,四处乱转,一副捉拿江洋大盗的架势,吓得妙红心惊胆战,面无人色。
“妙红姑娘,来,来,你别怕!没事。”地保开出口来,异常温和,“马上到县衙门里转一转,还来得及回来吃夜饭,快去换衣服。”
话太中听,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红怯怯地问道:“地保大爷,你的话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如果我说话不当话,人家不会叫我‘王老实’了!”
她仿佛听人说过,本坊的地保外号“王老实”。这一记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话要问:“要问我什么话?”
“那就不知道了。只说是句与你不相干的话,问完马上放你回来。快、快,马车在等。”
于是妙红回自己屋子里去换衣服。心中却仍有疑问,如果只是来传唤她到县,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时,她的疑问,有了解答,只听隔院喧哗,杂有哭声,细辨是兰桂姐不知跟谁生的一个十二岁女儿小兰在哭——娘姨来报,六名公差在搜兰桂姐的房间,查她所窝藏的贼赃,小兰胆大,居然抗议,不准公差搬她母亲的箱笼,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小姐,”娘姨突然忧形于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只好像是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
就这一句话,使得惊魂甫定的妙红,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湿透了她刚换上身的那件藕色纱衫,一头黑发经汗水浸润,又光又滑倒像缎子。
见此光景,娘姨自悔鲁莽,“小姐,小姐,”她赶紧安慰着说,“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我怎么能不急?千辛万苦,积下来一点东西,后半辈子都要靠它,现在没到官里,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贼赃,也不过不吃官司,东西要拿回来,不知哪年哪月。就算能拿得回来,你倒想想还能剩下什么?”说着,眼泪已忍不住滚滚而下。
她说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实情,娘姨只好叹口气说:“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去了再说。”
“你陪我去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娘姨点点头,换了衣服,陪着妙红一起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