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就像刚入鹊玉轩时那样,一踏进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门,李鼎就有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
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听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声,更看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靥。只见一个小丫头,在发现他们以后,加紧脚步到堂屋门前,掀开门帘向里面悄悄说了句:“四老爷跟鼎大爷来了。”
接着,门帘一掀,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侍儿,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迎了上来,秋月低声招呼:“鼎大爷,什么时候到的?”接着,不等李鼎回话,便又向曹说道,“抹了好一阵子眼泪,有点儿倦了,刚盖上皮褥子,把眼闭上。四老爷看呢?”
这是不必考虑的,曹还不曾开口,李鼎已经作了答复:“别惊动老太太!回头再来吧。”
他的话刚完,门帘中又闪出来一个人,是比秋月要小十岁的春雨,扬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说:“请四老爷跟鼎大爷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说着,便赶了去问春雨。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实是根本不曾睡着,心中忧烦,连闭目养神的耐性都没有,倒是要找些人说说话,还好过些。
于是秋月带路,到堂屋门口,刚打起门帘,就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曹不由得站住脚。只见春雨迎上来说:“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来看老太太了。”
听这一说,曹越发不便进东屋去见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马夫人,曹跟她虽是叔嫂,但彼此年纪皆未过三十,加上一个侄媳妇正在盛年,曹自觉应该回避。尽管曹老太太说过,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赋性比较拘谨,从小又熟读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学气。一见了这一嫂一侄媳妇,端然正坐,目不旁视,不用说他自己,连旁人都觉得不自在。
至于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对,倒也不觉得什么,唯独风流放诞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学气,见有曹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开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后四年之中,相继下世。曹老太太哀伤过甚,几于无复生趣,亏得有芹官这条“命根子”作寄托,更靠震二奶奶不时逗她破颜一笑,日子才能打发。只为有曹在座,震二奶奶话都不敢多说,死气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总是用体恤的口气对曹说:“你跟你的清客找乐子去,不用在这儿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回避也回避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从后面来的。”春雨又问秋月,“要不要进去回?”
这一进去回明了,就是件煞风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劝慰解闷,曹仰体亲心,便摇摇手说:“先别惊动,待会儿再说。”话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来喝茶暂等。
“这一下陈设都要换。”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桌围椅披是用蓝的,还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来,好连夜动手。”
“消息还不知道真假呢,别的事闹错了,不过惹人笑话,这件事可错不得,但愿消息不真!”曹老太太叹口气,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没法儿的事。等哀诏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万体恤小辈,别太伤心了!哭坏身子,上下不安。”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开些。”马夫人也说,“皇上虽然寿不过七十,当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从前哪位皇帝有这么大的福分。”
“这话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怜她的这个寡媳,只要是马夫人所说,不管有没有道理,无不同意,此时只听她在说,“六十年天下,总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从古少有。”
声音是平和了。接下来便谈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里里外外,一片肃静,包括曹和李鼎在内,无不凝神倾听。
看看讲得有些累了,只听秋月插进去说:“老太太息一息吧!四老爷跟鼎大爷在堂屋里坐了半天了。”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么不早说?”
曹与李鼎听得曹太夫人的话,已都站了起来,等丫头打起门帘,踏进门槛只见马夫人与震二奶奶,亦都站着等待,隔着一个极大的云白铜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张软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来。李鼎等曹闪开身子,还未开口,便跪下来磕头。
“起来,起来!”曹太夫人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事先也不给一个信儿。”
“是陪沈师爷到安庆去路过,先来给大姑请安,还有点事,爹让我听大姑的意思办。”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
曹太夫人胸中颇有丘壑,知道这个内侄所要谈的,不是小事,便点点头作声,好让李鼎跟马夫人与震二奶奶见礼。
“表嫂!”李鼎请个安,马夫人回了礼,问起李家上下,有好一会儿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见。
这回是震二奶奶按规矩,先向李鼎行礼,口称“表叔”,李鼎却仍旧照多年来的习惯,叫她“表姊”。
“这么说沈师爷也来了?”曹太夫人问说。
“是!”曹恭恭敬敬地答说,“儿子已经请了人陪客。”
“表叔跟客人住哪间屋,也不知道他们有预备没有?”震二奶奶趁机告退,“我得看看去。”
“对了!天儿很冷,别让客人冻着了,我看把沈师爷跟你表叔安顿在一起吧。”
“老太太别费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转脸又问,“今儿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请沈师爷?”
“这会儿还不知道。”
震二奶奶却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议一件很急、很麻烦的事,不定谈到什么时候,所以接口说道:“我让小厨房好好做几个菜,干脆,四叔跟表叔陪着老太太一起吃吧。”
“对了!”曹老太太说,“你先陪着你婶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预备好了,你还回来。”
“是了!”
于是马夫人起身告辞,由震二奶奶陪着走了,曹太夫人看曹与李鼎都还站着,便叫丫头端椅子过来,亲自指点,摆在软榻旁边。秋月又将火盆挪近,倒了茶,摆上果盘,看曹、李二人落了座,方悄悄退了出去,还顺手将房门掩上。
“小鼎,你说吧!你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爹的境况,不敢瞒大姑,听说是雍亲王接了位,爹急得吐了血……”
“啊!”曹太夫人大惊,探身问道,“要紧不要紧?”
“亏得爹还硬朗,大家又都拣能让人宽心的话说,总还不要紧了。不过还得养,不能操心,如今是四姨在顶着。”李鼎略停一下又说,“爹最怕的一件事是,别因为我们家连累了大家。所以,要赶紧打点,如今倒是想到了一条路。”接着,他将预备到安庆去托年希尧的计划,以及希望曹家合作,而且最好能备重礼,以补不足的意愿,倾泻无余。
一面说,一面看曹太夫人的脸色,由于她始终并无半点不赞成的表示,不但鼓励了李鼎,能够畅所欲言,而且觉得事情很可乐观。哪知曹太夫人并不以为然。
“这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爹也是病急乱投医,照道理说,他也应该想得到,年老大虽说有年妃的关系,没有内廷的差使,哪里就容易见得着皇上了?就见着了,也未见得能容他替人说话。”
李鼎大失所望,但只能勉强应声:“是!”
“再说,像年老大这种身份的人也很多,这一开了例,有一个应酬不到,反而得罪了人。我看,这笔钱好省。”
“那么,”李鼎很吃力地说,“大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根本不理这回事?”
“也不是根本不理,等看准再下手。”曹太夫人说,“照我看,路子要就不走;要走就得走管用的路子。年家这条路,没有什么用处。”
“可是,这会儿不知道哪条路子才管用?”
“不有议政大臣吗?八阿哥封了亲王,又是议政大臣的头儿,他跟咱们两家是有交情的,只要有他在,一时总还不要紧。”
曹太夫人一向能予人以可信赖的感觉,她那除了担心芹官摔跤以外,遇到任何大事都不会惊惶的神态,便是一颗定心丸,而况说得也确有道理,所以不但李鼎愁怀一宽,连曹也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浮起一句自己跟自己常说的话:吉人自有天相。
“照如今的局面,掌权的是八阿哥。马中堂以前就为了举荐八阿哥当太子,碰了很大的钉子,他们的交情很深,隆尚书跟八阿哥,也是常有往还的。我就是……”说到这里,曹太夫人突然顿住,沉思了好一会儿,仍旧是摇摇头,“真不明白,圈禁了十来年,从未封过的十三阿哥,怎么会一步登天?”
这个疑团,李鼎因为听李绅谈过好些宫廷秘辛,倒略能索解,不过还没有来得及让他发言,曹太夫人却又开口有话了。
“还有个要紧的人在路上,十四阿哥。等他到了京,看是怎么说。到底一个娘肚子里的人,做哥哥的知道做弟弟的委屈;做弟弟的也不能不尊敬做哥哥的。这么两下一凑付,国泰民安,日子也不见得不好过。只是康熙爷……”说着,曹太夫人语声哽咽,热泪盈眶,无法再说得下去。
“但愿如大姑的话就好了。”李鼎一半是礼貌的赔笑,一半是真心的宽慰,语声中充满了笑意,“回头我跟沈宜士说,他一定也很佩服姑太太。”
隔室在细听动静的震二奶奶,知道是时候了,“呀”的一声推开了门,一面走,一面说:“都安顿好了!花厅里也快开席了,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想必也饿了,不如早点吃吧!吃着聊着也热闹些。”
老年人所喜的就是“热闹”二字,很想多找些人来陪着她吃饭,但一看到有曹在,要热闹也热闹不起来,所以只问:“你弄了些什么好东西给你表叔吃?”
“有鱼,吉林将军送的白鱼,今年还是头一回尝新。”
“那也不算什么好东西,还有呢?”
“还是鱼。松江的鲈鱼,说是只生在什么桥底下,真正的四鳃鲈。”震二奶奶说,“不假,我看了,真是四鳃。”
“那更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什么四鳃、三鳃?跟鱼没有什么两样。”
震二奶奶连着碰了两个钉子,脸上神色不变。若非曹在座,她会故意逗着曹老太太,直到逗乐了为止,此刻却只是笑嘻嘻地说:“好在表叔不是外人。再说,又哪样好东西没有尝过?今儿个暂且将就,明儿等我想几样总得老太太说好的好东西,补请表叔。”
“这还像句话。”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四鳃鲈实在不稀奇,倒是松花江的白鱼,到底几千里地以外来的,不知道请沈师爷有这样东西没有?”
震二奶奶根本就没有想到,应该以此珍物款客,但口中却一迭连声地:“有、有,自然有!”说着向旁边瞟了一眼。
别人不曾注意到她的眼色,锦儿却已深喻,不动声色地溜了出去,指使一个小丫头到厨房去关照,请客应有白鱼。
“是谁在陪客啊?”曹老太太说,“没有主人,礼数上总欠着一点儿。”
曹心知又是在撵他去了,随即欠着身子说:“娘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儿子还是去做主人吧!”
“话不都说得差不多了?”
“是!”
曹刚站起来,只听得院子里在喊:“表叔、表叔!”是孩子的声音。
虽是孩子的声音,一屋子的人,除了李鼎,表情都变了。首先是曹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其次是曹老太太,有些着急;再次是震二奶奶,大有戒备之色;而丫头们是一个个惴惴不安,有的只是偷觑曹与曹老太太的脸色,有的咬紧了嘴唇,不断在搓手,这就使得李鼎也有些紧张了。
“别跑,别跑!”窗外有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看摔着!”
震二奶奶赶紧努一努嘴,在她身边的春雨,立即迎了出去,刚刚揭开门帘,便见她“唷、唷”连声,弯着腰只是倒退。随即便听曹喝道:“看你!莽莽撞撞的,哪像个书香子弟!”
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是芹官连奔带窜地闯了进来,恰好一头撞在春雨肚子上。闯了祸他不怕,突然发现“四叔”在他祖母屋里,就不免既惊且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只拿求援的眼色,看着在他正对面的震二奶奶。
“你看你,”震二奶奶走过来拿手绢替他擦汗,“就表叔来了高兴,也不必走得那么急。”然后转脸问春雨,“碰疼了哪里没有?”
春雨小腹上疼得很厉害,但如照实而言,便是增添芹官的咎戾,所以强忍着疼痛说:“没有、没有!原是我揭门帘揭得太猛的不好。”
“好了,好了!”到这时候曹老太太才发话,“没有什么就让开,别堵着路,让你四叔走。”
于是震二奶奶拿身子遮着芹官,走向一边,曹换了副脸色,转身说道:“表弟来了,娘的兴致好像好得多,只别吃得太饱了!”
大家的规矩严,这时震二奶奶便轻轻将芹官一推,努一努嘴,芹官亦自能会意,站在门旁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等着送叔父。
“跟表叔规规矩矩说说话!”曹停下来告诫,“别淘气!”
“是。”
曹还待再说,曹老太太开口了:“点灯吧!”
天色还很明亮,而特意有此嘱咐,是暗示曹时候不早,要陪客就快去吧!
类似的言外之意,经常会有。曹不敢拂老母的意,悄然走了。芹官侧耳听着,一等靴声消失,立刻又生龙活虎一般了。
“表叔,你会扯壶盖不会?”
李鼎被问得一愣,“你说什么?”他反问。
“扯壶盖。”
李鼎还是不明白,便有丫头为他解释,原来芹官新近学会了扯空竹,先是扯“双铃”,等有了程度便扯一头是圆盘,一头只在轴上刻出一头槽的“单铃”。芹官绝顶聪明,一学便会,一会儿便厌。有一天异想天开,把茶壶盖取下来当“单铃”扯,这就是他口中的“扯壶盖”。
“能扯得起来吗?”
“当然能。”
“能是能,”曹太夫人笑道,“壶盖子也不知摔了多少,茶壶也就没有用了!”
“谁说没有用?”在指挥丫头安排几案的震二奶奶立即接口,“用处可多着呢!细瓷的配上银盖子,粗瓷的配上木头盖子,还不是一样使?不配盖子,小丫头用来浇花、浇盆景,都说比什么都趁手。而且,现在手段高了,真难得摔一回。”
“表叔!”芹官洋洋自得地,“你听二嫂子说了没有?我到院子里扯给你看!”
说着便去拉李鼎。曹太夫人急忙拦阻,“今儿个晚了,院子里也冷,别玩吧!乖宝贝,”她说,“明儿表叔到前厅里看你显本事。”
祖母的话,芹官不忍违拗,但顿时就不自在了,翘起了嘴,笑容尽敛。于是震二奶奶便出来转圜。
“这样吧,就在南屋里玩一会儿。表叔可不能陪你多玩,老远的来,累了。”
听这一说,芹官才高兴了,站起身来,随手抄了个壶盖,藏在怀里。等丫头将堂屋里清出一大片空地,又将他扯空竹的短竹棒取了来,芹官开始“显本事”,一上手便是“啪哒”一声,摔碎了一个壶盖。
里屋自然也听见了,曹太夫人笑道:“又多了一把浇盆景的壶。”
震二奶奶抬眼一看,自己的那把成化窑青花小茶壶,壶盖不翼而飞,便向身旁的秋月使个眼色;却还有更乖觉的锦儿,一伸手,将块擦筷子的新手巾,覆在那把缺盖的茶壶上,省得有人见了,大惊小怪,会让曹老太太发觉,或许会数落芹官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