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喏,”锦儿用手向外一指,“炭篓子在那里,去捡一篮子炭来,挑一挑,别太大,也别太小。”
小丫头被调开了,锦儿在拨红炭的手也停了,抬眼看着李鼎,脸上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
“锦儿,”李鼎催她一句,“你有话要说?”
“是的。”锦儿问道,“二奶奶跟鼎大爷说的话,倒是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那么,还是‘明儿见’?”
“‘明儿见’就用不着打备弄走。不过,锦儿,”他低声说道,“我有点儿怕!让人瞧见了,可就不得了啦!”
“晚上从没有人到井弄里面去的。”锦儿答说,“这里到井弄并不远,稍微留神一点儿好了。”
“好吧!我来。”
“鼎大爷,你真要是怕,就不必勉强。”
一听她的话,李鼎立即醒悟,自己的话中,带着万般无奈的意味,倒像人家苦苦纠缠,无法摆脱似的。这不但将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也贬渎了自身,恰如市井中攀住裙带为生的软骨虫,想起来都会恶心。
自己的话和态度都大错特错,但李鼎觉得不应该解释,应该让锦儿知道他有决断。于是想了一下说:“我跟你们二奶奶一样,什么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怕,我一定会去。”
“鼎大爷,这不是赌气的事。”
“锦儿,”李鼎这一次的反应很快,“你完全误会了!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说。”
锦儿还想再说,听得小丫头的声音,便住了口。于是李鼎说道:“把炭搁下吧,我自己来。天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去睡吧!”
锦儿会意,带着小丫头悄然走了。李鼎定定神坐下来细想,摆落杂念,唯余绮思,顿觉有种莫名的兴奋。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很敏锐了,想到那条只去过一两回的井弄,路径曲折,如在目前。同时也想到,危险不在去路,而在归途,倘或从夹墙中出来,在井弄中遇见曹家下人,那时恐怕除了跳井,别无可行之路。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冒的就是这个险!不必去细想,倘或狭路逢人,如何闪避解释?因为根本就是闪避不了,解释不清的。如今只问自己,敢不敢冒这个险?
以李鼎的性情,当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输,而且也不愿失信于妇人女子。所以定定心将临走以前该做的事,先都想好,第一是火烛小心;第二是不能惊动曹宁。于是检点了火盆、吹灭了油灯,蹑足出室,很小心地关上房门,步步为营地绕僻路走向井弄。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传说是个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头,别处的井都会干涸,唯独这口井不过深个两三尺而已。
因为如此,从前明永乐年间,这里还是汉王高煦的赐第时开始,这口井就保留了下来。只为密迩内宅,因而特筑一道围墙隔开,两墙之间的长巷,便称之为井弄。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来,因为这口井的水质特佳,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准仆妇丫头,在井边汲水洗涤,怕有污水,回流入井。大厨房专有一个担水夫,挑了这口井中的水,分送各处,专供食用。担水亦有时候,大致是在上下午厨房中将要热闹之前,深夜绝无人去。倘或有人,必是受了冤屈的丫头,一时想不开去跳井,但曹家前前后后有十三口井之多,她也犯不着单挑此处,脏了这口井,在死后还落个骂名。
这就是震二奶奶敢于向李鼎挑逗的道理。果然,一路行来,毫无人知,入井弄之前,格外当心,先探头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没有人,方始沿墙疾走,到头向左一拐,进了夹墙中不容并肩的备弄,才停下来喘一喘气再走。
其时月色迷茫,夹墙中又有一道沟,路很不好走,李鼎沿壁摸索,不久发现了第一道门,不顾而前,看到了第二道门,停下来试推一推,纹丝不动,便又往前走。
第三道门终于出现在眼前了。李鼎突然心跳加快,只是尽管内心兴奋,却仍不免踌躇。他心里在想,只要伸手一推门,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做主了!但如转身一走,生平的奇遇,便是交臂而失。就这一转念间,手已伸到门上去了。
微一用力,“嘎吱”一响,李鼎急忙缩手,定睛看时,门已开了很宽的一条缝,隐约看出门内是锦儿。
于是他擦身而入,锦儿随即又将门关上,接着,他发觉锦儿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只怕在这风口中受冻等门,已有好久了。心里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同时想起《西厢记》中的一句曲文,很想凑在锦儿耳朵边说:“我与你多情‘主母’同罗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念头尚未转完,锦儿已牵着他的手在走了,转出短短的一条夹弄,李鼎辨出方位,是在屋子东面,往前走去,向右一拐,便是前廊。
锦儿忽然站住,将他的手往下拉一拉,李鼎会意,将脑袋歪了过去,只听锦儿向他耳语:“到了前面,你自己进去,穿堂的屏门一推就开。记住,进去了别忘了把屏门闩上。”
“我懂。”李鼎扳过她的脑袋来,也是耳语,“回头我怎么走?”
“莫非还要我喝西北风在这儿等?”锦儿答说,“自然有人送你出门。”
话中有怨怼之意,李鼎益觉不安,仓促间无可表达,那份微妙的感谢愧歉之情,只有像爱抚小女孩一般,搂住锦儿,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会儿。
锦儿没有作声,只使劲将他的脸推开,仍旧拉着他的手,领到堂屋门口方始放手,却又抱住他的头,在耳际叮嘱:“千万小心!别碰出声音来。”
因为如此,李鼎格外小心。不过,他很清楚,除了锦儿,别的丫头老妈都在梦中,大可不必心急。于是先将眼睛闭紧,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在黑暗里已经能辨物了。
穿堂中是砖地,放轻脚步,行走无声,走近屏风,里面有光线透出来,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两扇,推开来一看,西窗上洒出一片昏黄的光晕。在李鼎的感觉中,后院简直亮如白昼。
他记着锦儿的话,很小心地将屏门关上,推上活动的木闩,然后由院子里斜穿过去。房门已经开了,但却不见人影。等他刚踏进门,灯光已灭,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不动,很快地发觉有人躲在门后,然后房门也关上了。
眼睛不管用,耳朵跟鼻子仍旧很灵。一缕似兰似麝的香味,来自右面,李鼎转过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搂住丰腴温软的一个身子,自然是震二奶奶。
“鼎鼎!”震二奶奶昵声轻喊。
这个称呼在李鼎听来,既新鲜、又熟悉,更有一种遇见巧合之事的惊喜,随即问道:“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叫法?”
“表婶,不是这么叫你的吗?”
这使得李鼎更为惊异了!“鼎鼎”是鼎大奶奶对丈夫“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昵称。“你怎么知道?”他不由得追问。
“是表婶自己说的。”
妻子连这种称呼都告诉她了,可见得她们表姊妹真个无话不谈。李鼎心想,由此推测,妻子一定还有许多关于自己的话,曾告诉过她,不由得关心地问:“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太多了!”震二奶奶答道,“谈到天亮也谈不完!”
这似乎是在提醒他,虽然冬夜漫漫,但属于他俩的辰光,亦不过一个更次,似比春宵犹短,正该及时温存,不该浪费在闲话之中。
于是他说:“站着好累!”说完,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一起。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踮起了脚往前推,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时,一起倒在床上。
“鼎鼎!”震二奶奶说,“你只拿我当表婶好了!我答应过她的。”
“你答应过她的?”李鼎诧异地问,“答应过她什么?”
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拿温软的手摸着他的脸。而越是如此,越能激发李鼎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催问了。
“表姊,说啊!你答应过她什么?”
“有一次,她有点醉了,我也有点醉了。我们俩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里,她忽然说:‘我好想鼎鼎——’”
“那是什么时候?”李鼎打断她的话问。
“三年多了!那时你在京里当差。”
“噢!”李鼎记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我记得通声正好也在京里。”
“就是那时候,表婶在这里住了有个把月。我记得——”
“表姊,”李鼎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接着刚才的话说,你表妹说好想我,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就拿我当表叔好了。两个人蘑菇了半天,她忽然叹口气说:‘我倒但愿有一天,你能代替我。’我奇怪,问她:‘我怎么代替你?’她说……”
说到要紧关头,忽然住口不语,李鼎急急问道:“她说什么?”
“想都想不到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说。”
“不,不!”李鼎又推又揉地催促,“你害得我心里痒痒儿的!说,你快说吧!”
原来鼎大奶奶因为有个“流红”的痼疾,房帏之中,琴瑟不调。每每两情浓时,她却爱莫能助。只要说得一声:“今晚上不行!”李鼎立刻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雄风尽失;或者他远行归来,细诉相思,絮絮不断地谈到深宵,却终于不能不狠起心来,撵他出房门,随他孤眠独宿也好,去觅野草闲花也好,都顾不得了。
当然,以鼎大奶奶的贤惠,早就有过为丈夫纳妾之议。但李鼎自己不愿,年轻轻的,事业未立,却弄个姨娘在屋里,说出去会让人笑他没志气。同时,这件事也很难为老父所同意,他甚至劝妻子,根本就不必提这话,因为追根究底,就会把她的这个毛病抖搂出来,而鼎大奶奶身有隐疾,一向是羞向人道的。
感于夫婿的体贴,使得她的歉疚益深,此外复有隐忧,因为像这样的情形,夫妇的感情,只会淡薄,不会浓厚,到得最后,名存实亡,成了怨偶。
鼎大奶奶的这份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痛,只有跟情分比同胞姊妹还亲,而又充分了解并且同情她的苦衷的震二奶奶,才能倾诉。当时她是这么说:“表姊,我真巴不得你能替一替我!我说这话,你别骂我荒唐,我根本就没有拿你当作两个人看。我在想,古来娥皇女英,同事一夫,究竟还是两个人。在我,打心眼儿里就分不出彼此来。这是我的一个痴念头,表姊,若说我的想法错了,你骂我一顿,我也不会在意。”
震二奶奶将这段话转告了李鼎以后又说:“我实在是让她感动了。我说,你的想法没有错,如果我换了你,要你替一替我,你一定会答应。不过,我不知道我办得到、办不到?从她死了以后,我只要一见了你,就想起她这话,总像亏欠了她什么似的。今天,也许能补报她了。我这会儿把我自己当作鼎大奶奶,你也只当这会儿跟你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是你媳妇!”
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李鼎却能相信,至少他相信他妻子会有那样的想法。至于震二奶奶的话,宁可信其为真,无需去追究虚实。不过,他有心想把她当作妻子,事实上却办不到,因为感觉是不同的,触抚所及,自然而然地会拿他的妻子来作个比较——与鼎大奶奶相比,她来得丰腴,来得柔腻。顶顶不同的是,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没有的热劲儿,像条蛇似的缠在他身上,倒有点像王二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