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彼此的心境都平静了。李鼎并不觉得对妻子有何愧歉,因为他相信他妻子是能容许他有此奇遇的。
“表姊,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李鼎问道,“她常说要及早寻个退步,又说跟你深谈过,你也赞成。当时总没心思去听她的,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提起这件事,只怕已经晚了!”
“怎么?来不及办了!”
“对了!看样子是来不及办了。”震二奶奶答说,“有一次她跟我说,千年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能指望天天有山珍海味,只要清茶淡饭,能安安稳稳过一世,就算是有福气的人。我说:是啊!我们家老太爷也常说:‘树倒猢狲散。’能有个就算树倒猢狲也不散的法子就好了。她说:有!她正是有这么一个法子。”
“想来她的法子也不高明,不然早就办成了。”
“你倒别说这话!世界上没有容易办的好法子。”震二奶奶说,“她说:趁现在挪动款子还容易,置上一片祭祀田,官府立案,只准收租,不准出卖。定出章程来,族中各房值年轮管,除了春秋祭扫以外,鳏寡孤独,或者清寒的族众,都可以靠这片田糊口活命。再说句不吉利的话,就算遭了官司,折产抵赔,立了案的祭田,也是不没官的。”
“这办不通!旗下没有这个规矩。”
八旗的规矩,本籍都算北京。不管是驻防,或者久宦,算出差在外;正主去世,叶落归根,仍得回旗。不准埋葬在外,更莫说造祠堂、置祭田。所以李鼎说他妻子的法子办不通。
“但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震二奶奶说,“你我两家,到底不是关外土生土长的满洲人,都是有老家的。你家在都昌,我家在丰润,由老家的族众出面置产,有何不可?”
“这倒也说的是。”李鼎不由得信服了。
“这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皇上宽厚,只要人情上说得通的事,无有不准的。以皇上待咱们两家的恩典,若说要为子孙留个退步,皇上不但会准,而且高兴,作兴赏个十万八万银子,或者赏个好差使,亦都是包不定的事。”
“这一说,”李鼎吸着气说,“为什么不办呢?”
“问你啊!你们爷儿们不起劲,莫非倒是我们妇道人家来上折子?”
“唉!”李鼎重重叹口气,“机会恐怕错过了!不该错的,错得很可惜。”
震二奶奶正待答话,只听窗外剥啄两下,李鼎还在侧耳静听。震二奶奶失惊地说:“你该走了!锦儿在催了。”
李鼎急忙坐起身来,摸索着穿好衣服,震二奶奶已从褥子下掏出来一个打簧金表,送到他耳朵边,按下揿钮,打出来的声音是四点三刻又十分,已是寅末卯初了。
“此刻走正好。”震二奶奶低声嘱咐,“出夹墙的时候,千万先看一看。”
“我知道。”李鼎问道,“回头在哪儿见面?”
“再说吧!总想得出法子。”
李鼎此时倒有些割舍不下了,抱住震二奶奶左亲右亲,好久不肯放手,震二奶奶也就由他。只是窗子上又剥啄作响了。
于是彼此松了手,等震二奶奶开了门,李鼎一脚踏出去,只见锦儿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后廊转角之处——那里有间小屋,便是锦儿的卧室,所以只有她到得了后院。李鼎一时感动,朝着她的背影,遥遥一揖,等直起身子来,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边。
“你干什么?”震二奶奶没有看到锦儿的背影,因而诧异地问。
“我给锦儿作个揖。如此忠仆,实在可敬!”
“你倒是有良心的。”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快走吧!我送你。”
于是拨开屏门上的木闩,悄然偕出,摸黑,走向备弄,恰好起风,风来正北,对准备弄入口,高墙相束,劲锐非凡,扑到脸上,赛如刀刮,李鼎张嘴不开,立脚不稳,赶紧扶住墙壁,侧着身子,异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横行向前。出备弄时,记得震二奶奶的话,先探头去望,暗沉沉地看不清切,心想这么大的风,有谁会到这里来?放心大胆走吧!
一转了弯,避开风头,走起来就轻松了,但背上一阵阵发冷,禁不住身抖牙颤,不由得就想,倘或遇见什么人,连话都说不利落,更莫谈有所分辩。因此,心里七上八下,几乎无法撑持。这短短的一段路,感觉中,唐僧到西天取经恐怕亦无此遥远。好不容易回到住处,推门入室,火盆已无余温,顾不得衾冷如铁,解衣上床,蒙头而睡,身上依旧在发冷,牙床依旧在打战,终于寒热大作,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时曹宁已经起来了,正在扫走廊,听得声音有异,隔窗喊了一声:“鼎大爷?”
里面没有答应,但呻吟之声,却更清楚,曹宁放下扫帚,去敲房门,不道一推就开,进门一看,李鼎床上连帐门都未放下。
“鼎大爷、鼎大爷,你怎么啦?”曹宁伸手在他额上一摸,失惊地说,“啊!简直烫手了!”
“我渴!拿水我喝!”李鼎又说,“你看,柱子在哪儿,找他来!”
“好!我先拿水给鼎大爷。”
暖壶里的水,不算太凉,李鼎连喝了两大盅,喘口大气说:“这会儿舒服了一点。我是受了寒,不要紧。曹宁你别嚷嚷,年下吵得人不安,你只把四老爷那里的老何找来,让他替我弄服药,服了出身汗就没事了。”
“是!我这就去找。”
不多片刻,把何谨找来了。望、闻、问、切四字,只能在首尾两字上下功夫,望脸色不青不黄不白,仿佛三天三夜未下牌桌似的;切脉则脉象中有惊恐不安之状,但听不到什么,也问不出什么,不知他的病因何而起,只好照李鼎自己所说,是受了风寒,下药以发散为主。
这时曹已得到消息,亲来探病,恰逢李鼎服了药睡下,不宜搅扰,所以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便在外屋问病情。
“鼎大爷自己说受了寒,但愿这服药下去,马上能出汗就不要紧了。不过,来势不轻,非小心不可!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何谨答说,“说不定就是一场伤寒。”
曹大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他说,“赶紧请姚一帖来。”
姚一帖是江宁的名医,治病只一帖药便可决生死,故而有此雅号。不过一帖见效的虽不少,一帖送命的亦不一见。何谨认为李鼎的病虽不轻,但亦不必立刻就请姚一帖,“看这服药下去,出不出汗,汗出得透不透。”他说,“这会儿先不用急。”
“好吧!我就把鼎大爷交给你了。”曹又说,“鼎大爷的情形,先别传到里面去,等出了汗再告诉老太太。”
话虽如此,消息还是传了进去,震二奶奶大为着急,但只能苦在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想得到,李鼎如果得了伤寒,必是一场夹阴伤寒。
其次是锦儿,她记得很清楚,李鼎走的时候,正起大风,回去又是冰冷的一间屋子,好人都要冻出病来,何况刚出过风流汗——想到昨夜她在窗外偷听到的声音,只觉得脸上发烧,自然不敢跟震二奶奶去谈李鼎的病。
倒是有个人来跟震二奶奶谈李鼎的病了,是曹震,他跟沈宜士兴尽归来,一进门就听说李鼎病倒在床,所以先去探了病才进来,“表叔的病不要紧!”他向妻子说,带着那种报喜讨欢心的神情,“沈宜士也懂医道,怕他是冬温,问了情形,又看了舌苔,不像!他说老何的方子,用‘麻黄汤’很稳当,等见了汗再说。”
“那么,见汗了没有呢?”
“没有那么快。”曹震又说,“表叔年纪轻,身子骨好,顶得住,一出汗就没事了。”
“这是谁说的?”
“沈宜士。”
“那还差不多。”震二奶奶心宽了些,“但愿没事!不然,国事、家事都是乱糟糟的时候,又快过年了,弄个至亲病在床上不能动,你说揪心不揪心?”
“心病还须心药医。”曹震接口便说,“我听沈宜士谈起,舅太爷的亏空很不少,表叔这趟来,心事重重。可是,谁又救得了他?”
震二奶奶默然不答,心里却是被提醒了。李鼎的“心病”,只有她的“心药”能治。正一个人在盘算时,曹震却又开口了。
“四爷的意思,等出了汗,人不要紧了,再跟老太太去说。我看,不必如此吧?”
“你别管!待会儿我会跟老太太提。如今顶要紧的是,要看他到底出汗了没有。”说着便喊,“锦儿,你瞧瞧鼎大爷去,看是好一点儿没有?再问老何要不要忌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告诉小厨房记住了。”
“是!”锦儿眼珠一转问道,“要不要带几张治头疼发烧的西洋膏药去?”
“也好!”
“那请奶奶来看,都是洋字,我闹不清楚。”
震二奶奶会意了,是锦儿料知她必有体己话要跟李鼎说,故意找这么一个可以避开曹震的借口,便跟着她到了前房,悄悄说道:“你看没有人,私下告诉鼎大爷,他尽管安心养病,他要的东西我替他预备好了,等他病好了,让他带回去。”
“倒是什么东西?”锦儿问道,“倘或弄不清楚,仍旧让他不能安心。”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这话也是!”
话虽如此,她仍旧不愿意明告锦儿,直到将膏药拣齐了,方始接着说下文。
“你只伸一只手,他就知道了,决不会弄错。”
锦儿答应着,带了几贴西洋头痛膏,匆匆而去。刚出中门,只见曹左手捞起皮袍下摆,右臂前后使劲挥动,脚步匆遽地直冲了过来。锦儿赶紧避在一边,心里惊疑不定在想:四老爷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出了什么事?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已走过头的曹,突然停住,转身说道:“赶紧去告诉你二爷,换素服,到前面等我。”
锦儿怕未曾听见,追问一句:“四老爷吩咐的是换素服?”
“对了!皇上驾崩了,要去接哀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