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得九月底,官用缎算是补齐了,毛青布差一千匹,连同进贡及送人的土产都装了船。上用缎四百匹,包封格外讲究,曹亲自督看,三层油纸包裹,装入木箱,贴了“钦命江宁织造”的封条,堆在织造衙门的大堂上,要到动身前一天才装车。
动身的好日子,挑定十月初三。曹在江宁的人缘不坏,所以排日有人饯行,直到十月初一,才能举行家宴。这是好几年下来的例规,亦不过仅存一个名目,公账上支二十两银子,大厨房办席两桌,一桌设在鹊玉轩,由曹震带着芹官、棠官,敬过曹一杯酒,小兄弟俩退席,仍旧是曹跟清客们行令赌酒,与往常欢饮,毫无区别。
一桌是设在萱荣堂。开席时,曹进来周旋一番,曹老太太等他敬过了酒,说几句路上小心保重之类的话,就催着他走了。但这年不同——她是想弥补两个月前,为芹官而引起母子间冲突的裂痕,所以早就跟震二奶奶说过:“今年替你四叔饯行,得换个样子。名为家宴,一家可又不是团聚在一起,没意思。”
“是啊!”震二奶奶知道她好热闹,便凑着趣说,“我也早想说了,应该热闹热闹。怕碰四叔的钉子,说一句‘当省则省’,那多窝囊?如今有老太太出名,事情就好办了。”
“他说‘当省则省’的话,也不错。这样,除了公账上照例支的银子以外,多的归我包圆儿。你看,该怎么办?”
“那要看多少人。”
“我不说了,阖家团聚!连四老爷屋里的两个姨娘也都找了来。”
“那就得三桌,两桌上席,一桌中席,上席十二两,中席八两,一共三十二两。”
“不对吧!”曹老太太说,“公账上只支二十两银子,上席不就是十两银子一桌吗?”
“那是我贴了四两银子在里头。”震二奶奶笑道,“如今既然老太太包圆儿,我还贴这四两银子干什么?”
“不行!你还是得贴。”
“你们看!”震二奶奶故意对秋月她们说,“老太太讲理不讲理?”
“若是讲理,谁讲得过你震二奶奶?”秋月笑着答说。
“对了!讲理也罢,不讲理也罢。”曹老太太说,“反正你就办差吧!而且要办得漂亮。”
“难!”震二奶奶摇摇头说,“老太太倒先说说,要怎样才算漂亮?”
“自然是,”秋月接口说道,“席要上席,酒要陈酒,戏要好戏。”
“这还不算漂亮。”震二奶奶又说,“要让老太太只出名、不出钱,我连老太太听戏的赏钱都预备好了,那差使才算办得漂亮。”
曹老太太笑道:“果然如此,我自然疼你。”
“你们听听,原来老太太疼别人都是假的。”震二奶奶一眼望见窗外的人影,便又加了一句,“只有疼一个人是真的。”
“谁啊?”秋月问说。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恰好是芹官出现。
“谁疼谁啊?”芹官问道,“我老远就听见了笑声,是什么有趣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我跟你二嫂子正在商量摆酒唱戏——”
“那好啊!”芹官忙不迭地问,“是为什么?”
“替你四叔饯行。”
听得这一句,芹官就不作声了,震二奶奶急忙向他一眼,示意仍旧要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于是芹官便又笑道:“咱们家,可是好久没有唱戏了。”
这句话却说得不好,勾起曹老太太往日的回忆,不免伤感,“都怪你自己出生得晚!”她说,“没有赶上你爷爷在世的日子。那时候家里养着个戏班子,没有十天不唱戏的。你爷爷自己还会编本子——”
“我倒想起来了。”芹官又抢着说,“都说爷爷编了两个本子,一个叫《虎口余生》,一个叫《表忠记》。我可没有看过,问人这两个本子在哪儿,都说不知道。”
“你问谁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要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四叔那里一定有。”
“我也想到过,四叔那里一定会有。”
“你就是不敢问四叔,是不是?”
芹官不答,停了一下才说:“这些闲书,就我问四叔要,他也一定不会给我。”
“你爷爷编的本子,怎么好说是闲书?”曹老太太又说,“再说,像《表忠记》,你光听这个名字好了,哪里会是不能让你看的闲书?”
“照老太太这么说,我更得找来看一看。”说着,转眼去看震二奶奶。
“那还不容易。”震二奶奶向夏云说道,“你去一趟,跟四老爷说,要老太爷编的剧本子,每种要一本。”
夏云答应着去了,不须多久,带回两本印得极其讲究的曲本,正是《表忠记》及《虎口余生》。
“四老爷从书柜里拣出来四个本子,他问我,老太太怎么想起来要这个?我说不知道,四老爷就问,是不是芹官在萱荣堂?我说是。四老爷就留下两本,给了两本。”
“那两本必是《后琵琶》跟《北红拂记》。”曹老太太说,“有什么看不得的。”
芹官听祖母对他四叔有不满之意,急忙说道:“就这两本也很好!”
《虎口余生》是记一段发生在前明崇祯十四年间的逸闻。其时李自成已破河南府,捉住富甲天下的福王常洵,脔切成块,加上鹿肉做羹,置酒大会,名为“福禄酒”。酒罢席卷子女玉帛,捆加载山,然后发兵进围开封。
作为北宋都城汴京的开封是有名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所以格外着重城防,自宋室南渡,金主完颜亮入据汴京,更增筑城墙,厚至五尺,李自成围城无功,在河南中部,四处流窜,遇到一个犯了罪要充军而尚未发遣的举人牛金星,臭味相投,李自成娶了他的女儿,又拜为“军师”。牛金星又举荐一个侏儒宋献策,此人会看相,据说精于“河洛数”,推测禄命吉凶,无不应验,为李自成推算,说他“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自此立下了要做皇帝的“大志”,宋献策也就跟牛金星一样,为李自成拜为“军师”。
李自成在这两名“军师”策划之下,乌合之众聚到五十万之多,加上另一个有名的流寇罗汝才,与张献忠不合,改投李自成,益发增强了他的声势。这年九月间,陕西总督傅宗龙,奉旨督陕西兵讨贼,领兵出关,与李自成大战于项城,结果兵败阵亡,关中精锐,丧失无余。
崇祯得报,大为震惊,他本来因为胞叔福王常洵,竟落得如此残酷的下场,自觉愧对祖宗,恨不得将李自成生擒了来,食其肉、寝其皮。无奈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愤无可泄,便下了一道诏旨给陕西巡抚汪乔年,命他发掘李自成的祖坟,将李家祖先锉骨扬灰。这不但是报复,也有破他风水的作用在内。
李自成是陕西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人。这时的米脂县令,是个举人,名叫边大受,素有能员之称。奉到巡抚的命令,见是“钦命事件”,自然不敢怠慢,但查访李自成的祖坟,竟没有人知道,甚至要找李自成的族人都找不到——也不是找不到,而是找到了也不肯承认,因为李自成驿卒出身,从小无赖,不知犯过多少次法,及至成为流寇,犯了族诛的大罪,他的族人当然不肯承认。
最后,终于找到了,而且近在眼前。这个人是李自成的族叔,就在米脂县衙门当书办,边大受将他唤到签押房,好言相劝,最后提出警告,如不合作,他的书办也就不必再当,或许性命亦将不保。
见此光景,李书办除了说实话以外,别无选择。听他讲完,边大受恍然大悟,怪不得没有人知道李自成的祖坟在哪里,原来他名为米脂县人,而世居米脂以北,属于榆林府的怀远县。
李书办告诉边大受说,米脂以北两百里,有个村子叫李继迁寨,俗称李氏村,不知名的乱山丛中,有十六座坟,成个圆环,中间一座就是李自成始祖所葬之处,相传墓穴是神仙所定。
不过李书办又声明,这些情形他亦只是人云亦云而已,究有几分真实,实在难说得很。
这一来边大受就必须三思后行了。因为照李书办所说,李自成的祖坟既在榆林府怀远县,自己不便带着人越界去发掘,只需据实申复,公事便算有了交代。但如所据不实,以致误掘了他人的祖坟,引起纠纷,这个责任是怎么样也推卸不掉的。
于是边大受改弦易辙,去请教当地的一个绅士艾诏。艾氏是米脂的大族,李自成幼年,就在艾家做过牧童,艾诏是个秀才,为人老成持重,边大受平时施政,颇得他的助力。这一次路子又找对了。
“据我所知,绝不是在怀远县地界。”艾诏答说,“这件事要能找到一个人,真相不难大白。”
这个人叫李成,与李自成同姓不同宗,跟李自成的父亲李守忠是朋友,略谙堪舆之术,所以当李守忠葬父李海时,特为请他帮忙料理。如果能找到此人,当然也就找到了李家的祖坟。
边大受大为欣慰,重重拜托了他,过了半个月,艾诏终于将李成找到,带了来见县官。
这李成已经年逾七十,精神有些恍惚了,他说,李自成的祖坟,在米脂以西的峰子山。年深月久,已无法确指李海葬在何处,但记得当时曾开了三个穴,其中有一个穴中,掘出来一只黑碗,因而决定,即用此穴。当时还在黑碗中注了油,点燃灯芯,置于墓穴,所以只要掘坟发现黑碗,便可确定是李海的葬处。
“李守忠的坟,也是我料理的。”李成又说,“当时为了职别方便,在坟上种了一株榆树。后来听人说,这株榆树长得极其茂盛,不过我从种树以后,就再也没有到李家坟地上去看过。”
“如今请你领路,你还能找得到地方吗?”边大受问。
“去找找看,总可以找得到。”
这时日子已在送灶以后,边大受赏了十两银子,叫李成好过个年,约定开年正月初八,动身入山。
到了那天,边大受召集地方团练的首脑黑光正,峰子山上有个三峰砦,管砦的堡长王道正,点了三十名弓箭手,派了六十名夫子,携带干粮及一切动用工具,由李成向导,浩浩荡荡直奔峰子山。
路只有二十里,但险逼山道,走得很远,到得半路上,天不作美,飘起鹅掌般大的雪片。山路陡滑,边大受的马骑不成了,弃骑步行,而雪却愈来愈大,弥望皆白,不辨途径。但士气相当旺盛,因为从李自成成了气候,就有许多传说,他家的祖坟如何出奇,大家都想看一看奇在何处。如今不但在外表看,还要掘出来看,足餍好奇之心,所以奋勇开道,毫不退缩,这样艰苦地走了五六里路,攀登一处峰头,发现有十余座白雪覆盖的破房子,李成气喘吁吁,大喜喊道:“快到了!”
原来这十余座破房子,即是李守忠当年的窑舍。再转过一座山,即是李家祖坟所在地,但见山势环抱,无定河在南面远处流过,山中林木丛杂,参天老树,数百上千之多,看风水气概雄奇——边大受是任丘人,游过明成祖“长陵”以下的十三陵,觉得气象相仿,暗暗惊奇。
“今天已经晚了,来不及动手。”边大受下令,“先点一点数,看多少座坟,回窑舍去休息,明天一早发掘。”
点了数目,大小二十三冢,回到窑舍,烤了一夜的烈火,五更时分,饱餐一顿,开始掘坟。掘到第一座,有人大喊一声:“那不是黑碗?”
边大受一看,是只黑釉的大碗,碗中残膏犹存,叫人捡起来,交给贴身跟班收好,接着下令破棺。
棺木早成朽木,一个锄头下去,棺盖飞起,只见一堆枯骨,其黑如墨,额骨上长出一丛六七寸长的白毛,格外触目。但除此以外,别无他异,边大受派定专人看守,接下来便是查李守忠的坟墓。
这座坟很容易找,果然有如李成所说的,一座坟上有株榆树,虬枝蟠结,粗如儿臂,树荫覆盖整座坟墓。练总黑光正亲自动手,用利斧在榆树底部,砍出一个人字形的缺口,“哗啦啦”一响,榆树折倒,然后掘墓。打开棺盖,只见一条白蛇,长约一尺二寸,盘踞在骷髅上,昂首上扬,不断吐信,了不畏惧。
“黑练总,”边大受说,“这条蛇要活捉。看看谁会捉蛇,我赏五两银子。”
“大老爷,”有个矮小枯瘦的中年汉子,挺身而出,“我会捉。”
于是黑光正命人取来一个装干粮的布袋,张好袋口等着,只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包的是草药,取一撮放入口中嚼碎,吐入掌中,搓擦双手。然后蹲下身去,一伸手便捏住了蛇头,朝袋中一放,收紧袋口,用绳子捆好,跟那黑碗归一个人保管。
这李守忠的骸骨,十分可怕,骨节之间,皆绿如铜青,上生黄毛。大功至此完成一半,边大受下令,所有的冢墓,尽皆发掘,将枯骨集中在一起,浇上带来的油脂,举火焚烧。大小林木一千余株,亦都伐倒,气势雄伟的一处好墓地,破败得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回城,边大受亲笔写了“塘报”,说是“贼墓已破,王气已泄,势当自败”,连同呈验的黑碗白蛇,专差送到省城。汪乔年亦亲笔批示:“接来札,知闯墓已伐,可以制贼死命,他日成功,定首叙以酬。”接着,略师汉高祖的故事,手斩白蛇,发兵出潼关,行到襄城地方,安营未定,李自成已轻骑奇袭,马步军三万不战而溃。李自成乘胜围南阳,连陷洧川、许州、长葛、鄢陵,中原大震,消息亦很快地传到米脂了。
当边大受伐墓时,米脂的百姓大都持观望的态度,许多人相信,李自成祖坟的风水一破,很快就会兵败丧命。结果丧命的是汪乔年,而李自成的声势,反而大振,观感为之一变。加以李自成派人传言,必杀边大受,又有告示,说是“四月十九日,挥军入秦”,因而人心汹汹,都说李自成一到,将遭屠城之祸。这时,李自成的一些亲戚,本来都已销声匿迹,此时也都露面了,在暗中煽动,说得罪李自成的,只有边大受、艾诏、李成、黑光正、王道正五人,只要看住这五个人,等“闯王”一到,缚此五人以献,便可免祸。
这些话,当然会有人去告诉边大受,他亦只有见怪不怪,置若罔闻,心里亦常在打算,怎么样能够脱离米脂这个虎口。
到得崇祯十六年癸未,是外官三年考绩,所谓“大计”的年份。李自成的姻亲,想陷害边大受,捏造许多事实,告到京里,结果部议降调。这一来,正中下怀,巡抚及巡按御史,还要为他申复辩诬,命他仍旧留在米脂待命,边大受极力辞谢,匆匆携家离任,到山西投奔他的长兄泽州府知府边大顺。这是七月里的事,到了十月初,李自成终破潼关、下西安,陕西各州县望风而降。
眼看大明江山是在动摇了,不知何以为计,只有携家先回故乡任丘。转眼到了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刮大风,拔树震屋,令人心悸,就在这天,李自成自封“皇帝”于西安,伪国号叫“大顺”,伪年号为“永昌”。拜牛金星为“丞相”,宋献策为“军师”。到了二月里,李自成自龙门渡黄河入河东,一路南下。山西全境皆陷,封藩的晋王、代王,先后被害,不过二十天的工夫,由于正定知府丘茂华附贼,李自成已领兵入娘子关,逼近畿辅了。
三月十九日,崇祯殉国于煤山,在一座亭子中,与太监王承恩相对自缢。崇祯以发覆面,穿的是白袷里、蓝绸面的袍子、绫袱、红缎方头鞋,翻开袍袖,白袷里子写着两行字,一行是“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于天上,不敢终于正寝”,说明以发覆面及所以自缢的缘故;一行是“百官俱赴东宫行在”,崇祯不知道东宫已经被俘,哪里来的“行在”?
这以后便是吴三桂借清兵,大破李自成于山海关,李自成奔回京师,杀了吴三桂全家,出阜成门西走,吴三桂领兵追出不舍。边大受得到消息,还想号召于众,举义伏击,不道李自成先已派人来捉他了。所谓“虎口余生”,即是边大受自叙如何被俘出娘子关,而从山西寿阳复又逃回任丘,捡回一条性命的经过。
这部《虎口余生》,在边大受的原著,不过两千余言,但到了曹寅笔下,化为四十四出的整部传奇,一时哪里读得完?秋月已来催过几次,芹官总是不肯放手,曹老太太觉得他喜欢看书,是件好事,交代不必催他,又怕黄昏将近,光线不足,看书会伤眼睛,还吩咐替他点灯。
直到开饭,芹官才暂时释手,但一颗心仍旧在书本上。原来曹寅的这部《虎口余生》,虽袭用边大受的原名,写的却是李自成起事,直到明祚告终,那十几年的烽火离乱。出场的角色甚多,忠奸并陈,各具面目,写得十分生动。由于曹对他的督责甚严,小说戏曲一概视之为“闲书”,是不准看的,芹官也偷偷地看过《牡丹亭》与《长生殿》,却只是欣赏它的曲文美妙,不比读这部《虎口余生》情节感人,面谱如见,所以一下子就着迷了。
看他神思不属,一面咀嚼,一面又念念有词地在背曲文,震二奶奶困惑地笑道:“你真得长两张嘴才够用。快丢开吧,这样子吃饭,会不受用。”
“丢不开!”芹官答说,“爷爷写的这部传奇,二嫂子恐怕你没有读过,你读了也舍不得丢开。”
“老太太听见没有?”震二奶奶转脸很认真地说,“老太爷在天上,听见这话,不知道怎么高兴呢!这么一个好孩子,难怪老太太疼他!”
“唉!”曹老太太又欢喜又感伤地说,“可惜他没有赶上他爷爷在世的日子!不然家里现成的班子,把他爷爷写的本子演上几出,那才真的知道本子是写得多好。”她又转脸对芹官说,“你爷爷诗词歌赋,色色精通,你只知道你爷爷这些本子写得好,你可知道你爷爷的这些本事是怎么学来的?”
“那,”震二奶奶立即很起劲地说,“可是连我都不知道。老太太快讲给芹官听吧,让我也长点儿见识。”
“还不是虚心求教四个字!我记得有位老先生姓尤,是考中了博学宏词的;什么名字记不得了,苏州人——”
“那必是尤侗。”芹官插嘴,“号叫西堂。”
“对了!尤西堂咱们家就有‘西堂’,怎么就一下子想不起来?记性可真的大不如前了。”曹老太太又说,“还有个姓孔,是孔夫子一家。”
“那自然是作《桃花扇》的孔尚任。”芹官又说,“写《长生殿》的洪升,也是爷爷的朋友吧?”
“怎么不是?提起《长生殿》,那可真热闹了!哪一年我记不得了,反正还是如今张小侯的爷爷在世的时候,他把洪升请到松江,在镇台衙门,摆酒唱戏,热闹是热闹,礼数也很隆重,可是洪升并不怎么高兴。”
“那是为什么呢?”震二奶奶问。
“到底是做武官的人家,请来的客人,不通文墨的居多。洪升是大名士,跟他们不大谈得拢。”曹老太太紧接着说,“你爷爷也是久慕洪升的才情的,把他从松江请了来,用自己家里的班子演他的《长生殿》。一连三天,把江浙两省的名士都请到了,你爷爷跟洪升在戏台前面各有一张桌子,桌上不是酒菜是笔砚,摊开一本《长生殿》,一面听戏,一面看本子,哪个字不妥当,用笔勾了出来。事后两下对照,洪升很佩服你爷爷,你爷爷也跟他学了好些东西。你爷爷的本事都是这么来的。”
“那也只有从前。凭老太爷的面子,才能把那些大名士请了来。”震二奶奶也勾起往日繁华的记忆,不由得感慨地说,“那些日子,只怕——”她本来想说,只怕再也不会有了!话到口边,觉得过于萧瑟,怕惹老年人伤感,所以改口说道,“只怕只有等芹官大了,才能找得回来。”
“难!”
曹老太太还待再说什么,震二奶奶急忙岔了开去,“刚才不说,借张家的班子吗?”她说,“班子是人家的,本子是咱们自己的,岂不两全其美?”
“也不知道张家的班子会这些戏不会?”曹老太太又说,“只怕演不全。‘别母’‘乱箭’‘刺虎’,应该拿得出来!”
“好啊!咱们就演这三出。”
曹老太太默不作声,震二奶奶立刻就想到了,替曹饯行的戏酒,却说演宁武关周遇吉“别母”,这不大犯忌讳?因此,当芹官还要开口时,她悄悄在桌下扯了他一下。
芹官得此警告,细想一想,方始明白,“就演‘刺虎’好了!”他接着便念,“‘俺切着齿点绛唇,揾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衫裙。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娇假媚妆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名誉,断臂要离逞智能,拼得个身为齑粉,拼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你念的是‘刺虎’的曲文?”曹老太太问说。
“是的。”
“念得倒也动听,然而总不如上笛子唱,光是清唱,可又决不能跟上了台比。”
“那何用老太太说?”震二奶奶笑道,“反正日子也快了,明儿就让我们二爷跟张家去借班子。芹官想听什么,趁早说给老太太,到时候点给你听。”
芹官心里想,总是逢到什么喜庆节日,才跟人借戏班子,那时就一定会有什么忌讳,不能任何戏都可搬演。如果自己养个戏班,随时登场,既无拘束,又无忌讳,那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立刻热辣辣地起了野心,他记得听震二奶奶说过,家里还存着一副戏衣箱,又有一屋子的“砌末”,何不也弄起个戏班子来。反正养的闲人也不少,多养几个伶人,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
于是,回到双芝仙馆,他问春雨:“你知道不知道,一个戏班子要多少角色?”
春雨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看着桌上的曲本说。
“你看!”芹官索性指着曲本说,“我爷爷写的戏本子,真正一等一的才情!怎么得有个自己的班子,搬演出来,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事?”
“我的小爷,你怎么动这个念头?再也办不到的事!我劝你想都不要想吧!”
芹官性情倔强,当时便不服气,“哪里就连想都不能想?”他说,“衣箱、砌末是现成的,家生儿女当中,有那愿意学戏的,挑了来不过供给三顿饭,几套衣服,每个月给点零花,请个教习,收拾一片空房子出来,就可以成班了。我跟老太太去说,你看办得到办不到?”
看他脸红脖子粗,十分认真的模样,春雨大为失悔!明知他好言相劝,必会听从,不该把话说得这么决绝,反倒激起他的脾气,如今再不能跟他争了,可也不能反过来顺着他的话说。
这样想着,拿稳了自己的态度,微笑说道:“你都盘算好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是跟你商量。”
“我可是外行。不过,平时也听人说过,这可是极淘气的一件事,也不光是花几两银子,总得有个内行的人掌班,才能压得住。”
“这倒也是实话。”芹官问道,“你可知道有谁是内行?”
“你别急!我替你慢慢儿去访。事缓则圆,尤其是办这些事,本来是为着好玩,为此淘神,成天放不下心去,变成自己找罪受,那划不来了。”
这话一无可驳。芹官试着照她的话去做,无奈一颗心太热,怎么样也冷不下来。等上了床,春雨要替他放帐门时,他忍不住开口了。
“你就在这里睡,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
不言可知,他要说的还是有关戏班子的话。春雨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我歪着陪你,听你说什么。”
于是她和衣躺了下来,将芹官上盖的一床夹被,拉过一角来盖在腰际,然后转脸对着芹官。
这样面对面的,几乎鼻子都碰得着,自然也听得见鼻息,芹官觉得她吹气如兰,清清凉凉地很好闻,便即问道:“你刚才吃了什么?”
“没有啊!”春雨会意了,“今儿晚上,太太给了一碗蟹粉白菜,好吃是好吃,吃完了嫌腻嫌腥,嚼了几瓣菊花,又拿薄荷露对水漱了漱口。怎么还是有腥味?”
“不!挺好闻的香味。”芹官紧接着说,“要弄戏班子,正是机会,四老爷要进京了。”
春雨所顾虑的正是这一层,曹不进京,他就有这个念头也不敢说出来。可是,就算曹进了京,曹老太太是不是会如他所想象,一说便允,也大成疑问。
“你怎么不说话?”芹官催问着。
“我是在想,跟你说话该怎么说?说老实话,还是哄你。”
“你哄不倒我的。”
“我也知道哄不倒你,不过,我说实话你未见得爱听。”
语气不妙,但芹官还是这样说:“你先说来我听,只要合情理,就是我不爱听,也不怪你。”
“有你这话,我可就非实说不可了。这几年,家里的境况大不如前,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不过这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也不必出公账,老太太会给。”芹官紧接着说,“我从来没有跟老太太要过什么,老太太一定会许我。”
“不错!老太太会许你。可是,这不是钱的事,你想过没有?”
“你不是说,要找个内行——”
“不是,不是!”春雨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你是说什么呢?”
“我是说,如今诸事要小心!现在的皇上不比老皇,有许多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恐怕也不知道,四老爷碰了京里好几个钉子了!你倒想,皇上一再交代,要节省,要巴结公事,如今差使没有当好,倒说又弄个戏班子,招摇不招摇?”
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芹官好半晌作声不得,春雨将他的脸色看得非常清楚,心知他已息念,但也扫了极大的兴,自然于心不忍。
“你不老在说,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怎么这点小事倒又放不下了呢?”
“谁说的!”芹官不肯承认,“我是一时没有想到。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成就不成,没有什么!”
话是这么说,也知他心里又是一种想法,春雨便加以抚慰,直到他蒙眬睡去,微有鼾声,方始悄悄起来,毫无声息地替他放下帐门,蹑足退去。
到得第二天上午,估量马夫人已从萱荣堂问了安回去了,春雨才借送回盛蟹粉白菜的那只碗为名,来见马夫人,先谢了赏,接着便谈芹官想成个戏班子的事。
马夫人大为讶异,一面听,一面心里便觉不安,直到听至春雨劝得芹官热念顿消,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太太知道的,芹官向来是想着什么,就一时三刻要见真章的性情,这件事他真会跟老太太去提。真的他一开了口,事情就糟了!怎么呢?”她自问自答地说,“老太太自然也知道决计不行,可是,芹官要什么,老太太就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的。这会要老太太驳他的回,心里一定很难过,怕芹官受了委屈。到后来,芹官倒把这回事丢到九霄云外了,老太太心里倒是拴了个疙瘩。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心里成病。太太看,我这话是不是?”
“嗐!我还能说什么?”马夫人握着她的手,既感动,又欢喜,“真是!有你这么识大体的人,真正也不光是芹官的造化。”
“太太别这么说,我也是尽我的一点心,凡事想得到的,自己觉得非说、非做不可的,大着胆就说了、做了。说真的,我不想在太太、老太太面前献功,只望不出岔子。有些事上头,来不及先跟太太请示,如果说错了,做错了,总得求太太包涵。”
“哪里有错?你说的、做的,没有一样不对。有时候我跟震二奶奶没有想到,你倒想到了,真也亏得你,我跟震二奶奶才省了好些心。”
“那是太太跟震二奶奶要管这么一大家子,我只管芹官一个,自然想得深了些。”春雨接着又说,“如今有句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也许太太已经想到了。”
“你说,你说!”马夫人很注意地说,“我听着喔!”
“是!我是说四老爷进了京,只怕芹官的心会野。前一阵子,听说要给芹官另外请先生来教。这件事倒是早早办妥了的好!”
马夫人被提醒了,心想等曹一进了京,芹官在祖母纵容之下,一定会有许多淘气的花样,更须顾虑的是,他年龄渐长,智识已开,如果镇日闲嬉,势必结交一班浪荡子弟,习于下流。因此,对于春雨的献议,不但欣然嘉纳,而且为了表示重视,当天便禀明曹老太太,将曹震找了来交代这件事。
“原说有个朱秀才,到山东做客去了,说是去两个月,算来应该已回南京。我马上派人去问。”
“这芹官读书的事,自然是听你四叔跟你安排,朱秀才的学问好不好,我不懂,只是人品上,千万访查实在,有那见神说神话,见鬼说鬼话,喜欢挑拨是非的势利小人,千万请不得!”曹老太太又说,“趁你四叔还没有动身,最好把这件事定下来。”
“是!我一面去看朱秀才回来了没有,一面另外物色。老太太请放心,一定趁四叔进京之前,把这件事办妥。”
曹震派人去问,恰巧朱秀才行装甫卸,听说有这么一个馆地,非常高兴,随着曹家的人,就来拜访曹震了。
这朱秀才单名实,字华仲,与曹震的交情并不很深,所以相见之下,彼此都很客气。寒暄了一阵,曹震先不说延聘之事,只说:“家叔想跟华仲兄见个面,有事请教。”
“不敢!原该拜见令叔。”
见了曹,礼数越发拘谨,曹震在一旁穿针引线,将话题拉近,于是曹谈经论史,有意找几个题目考一考朱实。一谈下来认为满意,便向曹震说道:“是不是请朱先生见一见老太太?”
这就很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向,如果曹老太太看得中意了,立刻便可下关书延聘。曹震答应着,先问一问客人的意思,朱实欣然乐从,这就意味着他亦很愿意就此馆地,如今只待曹老太太点头了。
消息一传进去,正好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在,曹老太太便说:“大概他们叔侄俩都中意了,不然用不着来见我。”她特为对马夫人又说,“儿子是你的,你回头在屏风后面仔细看看。”
“芹官莫非就不是老太太的孙子?”马夫人赔笑说,“我们看都没有用,谁也比不上老太太识人。”
“别的不敢说,心术好坏是有把握看得出来的。”
这时震二奶奶跟秋月已在张罗了。旗人本来不重视西席,称之为“教书匠”,但曹家不同,尤其是为芹官延师,更是一件大事。所以特为换了红缎平金椅帔,拣出康熙五彩窑果盖碗,装了八个錾银的高脚的盘。一切齐备,曹震陪着朱实到了。
朱实看那萱荣堂,是五开间的一座抱厦,湘帘半抱,炉香袅袅,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杏儿眼的青衣侍儿,含笑站在堂屋门口等着打帘子。不由得暗暗佩服,好整肃的家规。
到得堂门口,夏云已高高揭起帘子,道一声:“请!”
朱实朝里一望,只觉得富丽堂皇,一时却无法细辨陈设,因为那一堂大红缎子平金椅帔,十分炫目,直到有人喊一声:“朱先生,二爷请坐!”他才发觉原来堂屋里有人。
这个人自然是秋月,等她从小丫头端着的托盘中,取过六安茶敬了客人,曹震方始说道:“请老太太去吧!”
秋月答应着转入屏风,只听得裙幅窸窣,微有语声,朱实恍然有悟,屏风后面,必有曹家的女眷在窥看,不由得便正襟危坐,矜重自持。
不一会儿步履轻细,心知是曹老太太出临,随即站起身来,曹震却已迎了上去。朱实只见屏风后面出来旗装老太太,但脚下不踩“花盆底”,头上不戴“两把儿头”,花白头发梳的也不是“燕尾”,而是习见的堕马髻,这身满汉合璧的装束,在朱实却是初见。
“这位就是朱先生了?”曹老太太看一看曹震问。
这时朱实已经长揖到地,口中说道:“晚生朱实,拜见太夫人。”
曹老太太口称:“不敢当,不敢当。”却站着不动,因为按旗人的规矩,蹲身还礼,但膝盖已硬,蹲不下去,就还了礼朱实也看不见,索性就省事了。
行了礼,朱实落座,曹震当然侍立。曹老太太便动问客人的家世,知道他上有老母,已经娶妻,膝下一儿一女,中了秀才以后,已经下过两次秋闱,却都不曾得意。
“也不敢说是‘场中莫论文’,总怪自己,才疏学浅,文字还难中主司的法眼。”
就他这几句谦虚自责的话,曹老太太便中意了:“功名有迟早。朱先生也不必心急。”她转脸问曹震,“朱先生跟你四叔见过面了?”
“是!”
“留朱先生便饭。你们叔侄,陪朱先生好好谈一谈。”
这便是中意的暗示,曹震答应着,将朱实又带到曹那里,转述了曹老太太的话,曹也就知道事成定局了。
于是,言归正题,“有个舍侄,今年十二岁,想奉求朱先生教诲。”曹说道,“不知道朱先生肯不肯成全?”
“言重,言重!”朱实欠身答说,“久闻府上有位小公子,天资卓绝,怕会耽误了他。”
“天资是还不坏,不过从小骄纵成性,及时矫正,全仗大力。”曹又说,“我这个侄子,一直在家塾念书,经书不熟,倒喜欢弄些杂学。将来要请朱先生痛下针砭,庶几可以走上正途。”
“天资好的,总不免逸出绳墨。”朱实答说,“像令侄这样的少年,我倒也遇见过一两个,宜于因势利导,不宜过于拘束。”
曹对芹官正犯了这个毛病,自从上次大冲突以后,他颇有觉悟,所以深以朱实的看法为然,不过,他怕矫枉过正,因而说道:“高论极是。不过,不中规矩,不成方圆。舍侄是先父唯一的亲骨血,家母对他期望甚深,总要请朱先生费心,将来能够让他挑得起承家的这副担子才好。”
这个责任甚重,朱实颇有不胜负荷之感,心里在想束脩一定丰厚,礼数亦一定周到,馆地是好的,但东家到底是何意向,要先弄清楚了,才好下手。
于是他想一想问道:“令侄文章完篇了没有?”
曹知道,他所说的文章是指“制艺”,也就是八股文。八股有一定的程序,起头“破题”,只得两句,像做灯谜一样,是将题目换一个说法,然后“承题”,三四句话补足破题所不尽的意思,接下来是“起讲”,仍旧是题目的引申。以下方是正文,共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两股对比,共为八股。学习制艺,循序渐进,由破承题开始,能做到束股、首尾俱全,即称之为“文章完篇”。
这些八股的程序,曹震不甚了了,曹却是懂的,但他仅止于懂而已,并没有学过。上三旗的包衣,自有进身之阶,曹寅在世之日常说:读书所以明理,不必学八股为干禄之具。所以曹家子弟,就学皆不习制艺,芹官当然亦不例外。
不过,朱实这一问,却引起了曹的心事,时异世变,曹家的恩眷已衰,上进之路,越多越好。他在想:织造世袭,毕竟未奉明旨,芹官资质甚好,能够读书有成,讨个正途出身,将来两榜及第,点了翰林,前途无量,不强似当织造,始终不过是内务府一个司员的身份。
这样一转念间,随即答说:“舍侄从未习过制艺,现在起步,不知道嫌晚不嫌?”
“不嫌,不嫌!”朱实一迭连声地答说,“其实习时文倒是晚些好,理路清楚,容易入门。”
“既然如此,就重托朱先生了。这方面的课程不妨加重。”
“是,是!”朱实连连点头。
“你叫人进去看看!”曹对曹震说,“让芹官先来见了先生,开馆之日再正式行礼。”
“四叔,”曹震建议,“索性让棠官也一起从了朱先生吧!”
曹震的想法是,富家子弟,必有伴读,不如拿棠官充数,曹却一片心在芹官身上,还想不到此。此刻为曹震提醒,随即向朱实说道:“小犬比舍侄小几个月,资质不如他哥哥,一并请朱先生费心!”
“好说,好说。弟兄在一起念书,便于切磋,是件好事。”
于是曹震一面吩咐开饭,一面派人进去通知,让芹官、棠官出来见老师,这话一传到季姨娘那里,可就大为张皇了,一面拉住棠官,胡乱替他擦脸洗手,一面催碧文到双芝仙馆,看芹官穿的什么衣服。
“干吗?”碧文懂她的用意,却故意这样问一句。
“人家穿什么,咱们也穿什么。站在一起,别显着不如人家。”
“如果人家有的衣服,咱们没有呢?”
一句话将季姨娘问住了,想了一会儿才说:“那就穿最好的。”
“趁早别这么想!穿得太好了,准挨四老爷的骂。”碧文又说,“如不如人家,不在衣服上头,书本上胜过人家,才算本事。”
她一面说,一面已拣出一件浅灰线春的夹袍,一件拿曹的旧贡呢马褂改的“卧龙袋”,等棠官洗净了手脸,替他穿着。
“凡事看着你二哥,照他的样子,他怎么做,你也怎么做。”碧文在替他扣纽襻时不断嘱咐,“不教你说话,别胡乱插嘴,眼睛总要望着大人。你喜欢东张西望,眼珠乱转,这副猴儿相的毛病最大。千万记住了要改。”
她说一句,棠官应一句,收拾好了,领着来到双芝仙馆会齐,春雨正要送芹官出门,一见棠官的衣服,被提醒了。
“啊!”她说,“应该加件‘卧龙袋’,或是马褂,才合道理。”
于是让小莲即刻取来一件玄色摹本缎的卧龙袋,套在芹官的蓝绸袍子上。
“你做哥哥的,可照应着兄弟。”碧文向芹官说。
“我自己都还照应不过来呢!”芹官微有恐惧,怕是很古板的一位老师,往后会大受拘束,他拿手捐擦着额上的汗说,“为什么这么热?”
“心静自然凉。”春雨说道,“慢慢儿走,别急!”
“拿把扇子给我。快!”小莲答应着很快地去了,一会儿拿来的是两把,一把给芹官,一把给棠官。碧文不由得心里在想,季姨娘说小莲的那些话,实在是冤屈了好人。
“带着弟弟去吧!”春雨复又叮嘱,“这会儿去必是陪着吃饭,别喝酒!”
“我知道。”
“一回来先去见老太太。”
芹官点点头,当着棠官有些嫌春雨噜苏,仿佛把他看成不懂事的孩子,未免有伤他做哥哥的尊严,所以昂起头来,摇着折扇,管自己往前走。棠官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学哥哥的样,要打开折扇,使的劲猛了,“啪哒”一声,掉在地上。芹官便回头瞪了一眼,春雨急忙拉一拉他的衣服,不道恼了芹官。
“你干吗?这么拉拉扯扯的!”
当着碧文与小莲,碰这么个钉子,春雨急忙缩回了手,脸红到了脖子上。芹官是等话出了口,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心里又悔又恨,但当着碧文与棠官,什么话也不能说。只好硬着头皮,仍旧往前走。声音中听得出来,春雨依然跟在后面,直到中门,想回头看一下,又怕彼此神色尴尬,难以为情,就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