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照料完了午饭,碧文请朱实仍回书房去坐,新沏了茶来,趁机问道:“先生是不是歇个中觉?”
朱实原有午后小睡片刻的习惯,但头一天到书房,而“宰予昼寝”被视为“朽木不可雕”,在学塾中,一直用此故事来责备懒学生,自己岂可明知故犯?所以他摇摇头说:“不必!”
问清楚了,她放心了,朱实回卧室时,已经重新布置好了。不过,时间也不算充裕,赶回饭厅,催着爵禄与阿祥说:“你们赶快吃,吃完了去搬东西。”
爵禄是午前就已经接头好了的,吃完饭很快地带着人搬来一架多宝阁,安置妥当,又叫爵禄去打一大盆水来,两人一起动手,擦洗干净,就这时春雨带着阿祥也将小摆设送到了。
“你本事真大!”碧文又惊又喜地说,“到底是哪里弄来的?”
“说穿了不稀罕!我是捡现成,把我们那里的东西,原样儿都搬了来了。”
“原来是这样!”碧文微感不安地说,“芹官不会怪你?”
“不会!别说是搬到先生这里来用,就不是,他也至多问一声,不会说什么。”春雨似骄傲,似无奈地又加了一句,“他对身外之物看得很轻的!”
“这,我倒还是第一回听说。我只知道芹官大方,知道他大方得整个多宝阁上的东西不见了,都不会心疼。”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春雨无心说了这一句,出口才觉得不甚妥当,便顾而言他地说,“闲白儿丢开,快动手吧!”
这是细巧的工作,阿祥与爵禄都插不上手,碧文将他们都遣了去照料书房,然后与春雨二人,将那些用锦盒或者桑皮纸包裹的哥窑花瓶、玉雕的八骏、元朝的瓷佛像、紫水晶琢成的狮子等等珍玩,一样样拆开来,摆在桌上先用白布都擦干净,方始相度位置,一一上架,有不合适的,重新调配。这是做事,但也是娱乐,因而不知不觉地两个人都忘了时间。
突然,听得爵禄在喊:“先生回来了!”
碧文与春雨都是一惊,双双向窗外望去,朱实的影子已经消失,当然是进了堂屋了。
于是碧文高高掀起门帘,春雨亦垂手站在她旁边,朱实一进屋,眼中立刻有惊异的神情,站在那里,左看右看,仿佛不能相信自己会住在这里似的。
“先生,请坐,”碧文说,“我去沏茶。”
“喔,”朱实如梦方醒似的,“不必,不必!我在书房喝够了。”说着,他的视线落到春雨脸上。
“她叫春雨。”碧文说道,“本来是在我们老太太那里,特为派了去照料芹官的。”
她一面说,朱实一面点头,等她说完,他向春雨招呼:“姑娘请坐!”话一出口,发觉不够周全,向碧文说道,“你也请坐!”
碧文向春雨看了一眼,然后答说:“没有这个规矩,请先生不必客气。春雨是我请来帮忙的。”
“喔,多谢,多谢!”
“先生真多礼!”春雨向碧文微笑着说,但眼角却瞟着朱实。
碧文正待答话,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出室,向爵禄问道:“芹官呢?”
“阿祥送回去了。”爵禄又说,“棠官也顺带送回去了。”
碧文放心了,回到原处说道:“春雨,你请吧!”
“嗯!”春雨轻答一声,却又略等一等,方侧着身子,悄然退去。
朱实也知道,大家的规矩如此,晚辈或下人,在离去以前,都有片刻等待,为的是长辈或主人临时想起有什么话,还来得及吩咐。他在想:春雨根本不会意料他会有什么话说,只是尽礼而已。但是,自己总觉得仿佛不该沉默,应该有所表示,这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念,为什么要有表示,以及表示些什么,都还不曾想到过。而且,事实上等碧文一开口,他那朦朦胧胧的意念,也就立即抛开了。
“先生行几?”
“我行二,也行五。”
“行五想来是大排行?”
“对了!”朱实点点头,“叔伯兄弟一起算,我排列第五。”
“那就称五爷吧!”碧文解释理由,“我们用先生这个尊称,不合适。称二爷呢,我们家有一位二爷了,等芹官再长两岁也得叫二爷,怕称呼上弄混了。”
“随便你怎么叫,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就行。”
碧文觉得这位“先生”性情随和,是易于伺候的人,颇感欣慰,因此说话也就比较随便了。
“五爷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她说,“我总以为既称‘先生’,必是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原来五爷不是那样儿。”
“不是那样,”朱实微笑问说,“是怎样呢?”
这话却将碧文问住了,笑而不答,略停一下说道:“五爷还没有好好看一看屋子呢!”
“真的!”朱实矍然而起,游目四顾,看了外面看里面,口中不断称赞,却只是一句,“太好了!太好了!”
“五爷倒想一想,”碧文矜持地说,“还缺什么,吩咐下来,我好补上。”
“不缺,不缺!什么都不缺。”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是曹震的声音在问:“先生呢?”
“二爷来邀客了。”碧文说了这一句,首先迎了出去。
朱实亦急忙出迎,曹震问道:“屋子怎么样?还能住吗?”
“供应如此优渥,实在受之有愧!”朱实拱拱手说,“多谢,多谢!”
“太客气了。”曹震进得屋来,很仔细地四处打量,最后向碧文指点着说,“多宝阁一隔,里面光暗了点,应该开一扇窗,明儿个你告诉何诚。”
“是!”
“这个搁花盆的高脚茶几,不好!卧房里也不宜搁花盆,怕有虫子,你叫人把它拿走,换一张摇椅,看书方便。”曹震问道,“先生觉得怎么样?”
朱实心悦诚服,原以为布置得尽善尽美了,哪知曹震一看,便指出来两个缺点,到底大家子弟,见多识广,在这种起居服御上,眼光高人一等。
“拜服之至。”他说,“不过,通声兄,这‘先生’的称呼实在不敢当。”
“不称‘先生’称什么?舍弟的老师,总没有称兄道弟的规矩。”
就这时,碧文已去端了两盏茶来,捧到朱实面前时,说一声:“五爷,请用茶!”这下启发了曹震。
“对了!我也称五爷好了!”曹震做个肃客的姿势,“朱五爷请吧!没有外人,请了家叔的几位清客作陪。”
“雪芹跟棠村呢?”
“我想不必了!彼此拘束。”
“也好!”朱实起身说道,“碧文姑娘,辛苦你了,你也请回去吧!”
“朱五爷,”曹震立即提出劝告,“跟她们说话不必这样客气!”
“不!碧文姑娘等于是我的居停,何能不存礼貌?”
碧文肚子里有些墨水,听得懂“居停”二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虽然在季姨娘那里,她也等于已摆脱了丫头的身份,但却从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自慰之处,“居停、居停。”她默念着这两个字,隐隐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主持中馈的女主人。这样一想,突然一阵心神荡漾,倚着廊柱让瑟瑟秋风扑面吹来,她才发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碧文姊姊!”
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倒让她吓一跳,定睛看时,才知是爵禄,不由得骂道:“干吗这么大惊小怪!”
爵禄一愣,只喊得一声,声音也并不大,何以会挨骂?
“说啊!什么事?”
“中门上嬷嬷派人来通知:老太太传!马上就得去。”
碧文初觉意外,多想一想便知道是意中之事,以全副精神贯注在孙儿身上的曹老太太,当然要问一问芹官头一天上学的情形。如果竟能不问,那才奇怪。
此时她已从迷离飘荡,仿佛中酒情怀中醒了过来,看爵禄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回想到自己刚才的态度,不由得抱歉。便故意笑着在他背上轻拍了一巴掌,当时也有几句三分责任、七分抚慰的话。
“干吗呀!姊姊就把话说重了一点儿,又何至于委屈得这个样儿?”
这一说,爵禄反倒不好意思了,“没有这话!”他扭着脸说,“你去你的。”
“我这一走,这儿可就全交给你了。顶要紧的是火烛!还有——”
她将朱实回来应该如何照料,细细地叮嘱了一遍,少不得也说几句好话,哄着爵禄。
一进萱荣堂的院门,便遇见春雨:“快进去吧!”她低声说道,“震二爷在老太太面前直夸你,天可怜见!终究也有让你出头露脸的一天。”
听得这话,碧文陡觉心里酸酸地想哭,对春雨顿有无限的知己之感。第一次有人道着她内心的甘苦——说来说去还是跟的主子不好,季姨娘难得能到曹老太太面前一回,老太太更是足迹从未出现在她院子里,因此,跟季姨娘的人,在曹老太太几乎都是陌生的。这份委屈,碧文从未跟人透露过,不想春雨竟看出来了,怎不令人感激涕零。
“咦!好端端的,怎么眼圈儿都红了!快别这样子!”春雨将自己腋下拴在纽扣上的一方绸绢递了给她,“擦擦眼睛,可别使劲地揉!”
碧文默无一语地接过绸绢,拭一拭双眼,定一定神,自觉已神态如常了,方始绕着回廊,去见曹老太太。
进门只见曹老太太斜靠着软榻,一个小丫头正在替她捶腿,腿后靠壁的椅子,上首坐着马夫人,下首坐着震二奶奶,一张矮凳上坐的是总管嬷嬷。
碧文还是第一次这么一个人被曹老太太找了来问话,不由得有些怯场,不过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只想到春雨的话,心里就泰然了。
“怎么样?”曹老太太一开口就是体恤的语气,“照应得过来吧?”
“照应得过来。”碧文答说,“一共三个半人,哪还能照应不了?”
曹老太太对所谓“半个”,有些茫然,震二奶奶说:“跟芹官的阿祥算半个。”
“噢!”曹老太太问,“朱先生的脾气怎么样?”
“脾气可是再好都没有。客气得了不得,震二爷说不必如此。朱先生说敬上重下,他客气是敬重我家主子。”
“这,倒真不错。”曹老太太大为欣慰。
“老太太看中了的,还能错得了吗?”震二奶奶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便即问道,“他们师傅、徒弟可合得来?”
“对棠官很不错,对芹官可真是缘分了!”
一听这话,曹老太太笑得眼都快闭紧了,“怎么呢?”她说,“你快说给我听。”
“是震二爷送了来的,先拜了‘圣人’牌位,又拜了师,等震二爷一走,朱先生把兄弟俩叫了去问书。先问芹官,我可听不懂是什么,不过吓一跳——”
“你吓一跳?”马夫人插进来问。
“是!朱先生跟芹官的声音都挺大,仿佛在抬杠,随后不知芹官答了句什么,朱先生乐开了,接下来便说了好些话,不像老师查课,倒像知己的朋友好久不见似的,亲热得很!”
“这可不假了!”震二奶奶故意这样说,“刚才芹官指手画脚讲了半天,说老师怎么样夸他,老太太还以为他自己往脸上贴金呢!照你这一说,是真有其事!”
“真有其事。”
“阿弥陀佛!但愿就此收了心,只要师生投缘,好歹会有长进,也省了他四叔一问芹官的功课就生气。”
曹老太太一面说,一面要坐起来,马夫人与震二奶奶双双上前相扶。就这暂停问话的片刻,碧文忽然想起,芹官如何不见?若说已回双芝仙馆,何以春雨又在这里?
这样想着,便悄悄向身旁的冬雪问道:“芹官呢?”
“到前面陪先生去了。”
本说不必陪侍,以免彼此拘束,如何又改了原意?碧文正在纳闷时,只听曹老太太又问:“朱先生住的地方怎么样?”
“很好哇!”震二奶奶答说,“绿静斋又静又宽敞。”
“宽敞是宽敞,太散漫了一点儿。”曹老太太说,“那间屋子,当初原是预备做书房的,进深比别的屋子多了一倍,摆得下四张书桌,住人可不怎么合适。”
“如今改了样儿了。”碧文接口说道,“拿多宝阁隔成两间,里面卧室,外面书房。”
“好!这个主意想得好。”曹老太太抬眼注视,“倒看不出你肚子里还真有点儿丘壑。”
碧文暗叫一声“惭愧”,微带窘色地笑道:“老太太别夸奖我,我可不能冒功!那是春雨的主意。”
一听这话,马夫人喜动颜色,震二奶奶却有疑问:“就那么一架多宝阁,四大皆空,有多寒碜?”
“阁子上不空。当时要来回震二奶奶,现找摆设,怕来不及,春雨把芹官屋里那架多宝阁上的东西,先挪了来了。”
“怪道呢!这还差不离。”
话虽如此,震二奶奶心里很不是味道。这件事在一个当家人来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春雨纵或一时权宜处置,事后怎能没有一句话?如今提起来,自己竟一无所知,岂不是失了面子?
继而又想,春雨一向心细如发,行事稳重,多宝阁上的摆设,总有几件值钱的东西,她自作主张地挪了地方,倘或失少损伤,责有攸归。这一层关系,她一定会想到,而居然毫不在乎,莫非恃宠而骄?果然如此,倒要找个机会,叫她识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