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棠官为什么不能上桌?”
季姨娘一见了面就来了这么一句,倒让碧文愣住了。
“你也说不出道理来是不是?也难怪,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一巴结上了那面,自然就忘了这面。碧文啊碧文,我总算也看透了你!”
夹枪带棒地又是嘲笑又是骂,将碧文气得差点要哭,忍了又忍,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我不知道姨娘你说的什么,反正不愿意我去伺候书房是听得出来的。这也好办,明天我不去就是。等人家来问,我自然有话说。”说完,一扭身子回到自己屋子里,坐在床沿上抹眼泪。
季姨娘可又抓瞎了。心里七上八下,悔恨不止,她可以想象得到,等震二奶奶派人来问,为什么不去伺候书房,碧文必是如苏州人所说的:“灶王爷上天,直奏!”把她说她的话,照样跟人说一遍,那一来,只怕直到过年,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像这样怄气的事,一年何止十次,次次是季姨娘的错,也次次是季姨娘说好话认错,碧文也只有叹口气,自己想开些,照旧忠心耿耿。这一回,季姨娘知道事态严重,格外多想了些好话,总以为只要破工夫去软磨,必可将碧文磨得回心转意。
哪知碧文淌了一会儿眼泪,突然想到,就在季姨娘刚刚走以前,将房门紧闭闩上,随季姨娘在外面柔声叫喊,只是不应。
这一下,可大起恐慌了!不会是碧文一时想不开,上了吊了吧?转到这个念头,季姨娘腿都软了,而在心乱如麻之中,居然灵光闪现,急忙将躲在套房中看《三国演义》的棠官找了来有话说。
“碧文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你去叫她,一声不理叫两声,多叫几声看!”说完,将棠官一推,急急又到窗下去张望,看到碧文躺在床上,一颗心才得放下。
“碧文!碧文!”
棠官喊一声,她的心就软了,及至喊到第五六声,声音中渐带凄恻,碧文再也不能不理了。
“你到后面来!”她说,“当心有青苔,滑!”
一听这话,季姨娘心中一喜,悄悄走过去,将棠官一拉,轻轻说道:“你说你的肚子又胀了,她就会放你进去,你劝她别生气,好好儿哄哄她。”
棠官答应着,手握一卷《三国演义》,一到得碧文的后窗下,她已经开了窗在等着了。
“我问你,小哥是怎么让前面叫了去的?”
“我也不太闹得清楚。我的肚子又胀了,替我揉着,等我来想,是怎么回事。”
原来棠官不喜蔬菜,爱吃栗子、芋头这些粉质的食物,所以腹中常常停滞,重则用皮硝,轻则由碧文替他揉半天,通了下气,才不至于胀得难受。
“好吧!”碧文想了一下,“你爬窗进来好了。”
越窗入内,棠官拿着他的书,往碧文的床沿上一坐,她替他脱了鞋,扶他躺下,撩起他的夹袄,手往肚子上一按,软软的毫无停滞的征象,便顺手打了他一下,笑着骂道:“你也敢来骗我!”
“是娘这么教我的,她叫我劝你别生气。”棠官问道,“你干吗又怄气?”
“你没有听见你娘的话?”
“没有!”棠官将手中的书一扬,“曹操吃了个大败仗,我正看这段火烧曹兵八十万,不知道娘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娘的话就别提了。我刚才问你的话呢?”
“喔,听说是震二哥陪先生喝酒,不知怎么提起来,说小哥会作八股,不知哪位师爷不信,把小哥叫了去,要当场考问呢!”
“原来这么回事!”碧文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我这会儿也把你送到前面,让师爷们考考你,好不好?”
“干吗?”棠官笑道,“你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哼!”碧文冷笑一声,“不是我!是你娘跟你过不去。”
“这,这是怎么说?”
“你娘说人家只把小哥找了去陪先生,没有找你,是偏心。你自己说呢?”
“我才不稀罕去陪席!拘拘束束的,有什么滋味?”
“你这是真话?”碧文又问,“有时候有什么事,只找小哥不找你,你心里不难受?”
“那要看什么事。”
“什么事?”
棠官想了一下说:“譬如说看戏,有他没有我,我心里自然不会好过。”
“那我倒问你,家里不管唱戏、说书、弹词,叫‘女先儿’来弹着唱着,或者杂样玩意,只要你在家,功课又完了,哪一回漏了你的?”
棠官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有。”
“那不结了。”碧文又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有长短,人跟人天生不一样,第一要投胎投得好,投得好你还当皇上呢!”
棠官“扑哧”一声,忍俊不禁,不等碧文问他,他自己说了出来:“碧文,我要是当了皇上,封你做妃子好不好?”
这一下,在外面“听壁脚”的季姨娘差一点笑了出来。但她的警觉特高,知道只要一出声,说不定前功尽弃,碧文一生气又故意作难,所以赶紧死劲忍住,紧掩着嘴逃了开去。
碧文是料到她在偷听,却不知她已溜走,听棠官的话,本待笑着呵他两句,但心中一动,怕季姨娘听得儿子的话,会生心打什么糊涂主意,所以板着脸答道:“我可没有那么好的福气!若是你当了皇上,有一大群人伺候着,我早就躲得远远儿的了。”
“为什么?”棠官微感恐慌地问。
“只为你娘难伺候。”碧文又加重了语气说,“像刚才那种轻嘴薄舌的话,也不知道你是哪儿学来的,我劝你趁早别说,说了让人家笑话你,不像个大家公子。如果说惯了,在老爷跟前也会溜了嘴,你看吧,那顿板子,比你小哥那回只会重,不会轻。”
听这一说,将棠官脸都吓黄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跟谁学,也没有人教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的。”
“那必是看这些小说看的!”碧文放缓了声音劝说,“我也知道,小说有趣,到底是闲书,功课完了,偶尔看那么几页,也还罢了。如果把有用的精神都搁在这上头,荒废了功课,将来怎么得了?凡事不必怪别人,总要自己巴结,你要替你娘争气。”
棠官一向肯听碧文的话,这时听碧文并不完全禁止他看小说,更是心悦诚服,“好!”他认真地说,“以后功课不完,不看小说。”
“那才是。”碧文问道,“今天上了生书没有?”
“上了。”
“会背了不会?”
“还不怎么熟。”
“去念熟了来!”碧文将他的《三国演义》拿到手中,“会背了来拿你的这本书。”
“你呢?”
“我就在这屋里。”
“你还没有吃饭吧?”
“菜都热在那里。”重新走了回来的季姨娘在外面接口,“我还煨了蟹粉白菜。棠官,你拉着你姊姊出来吃饭!”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听季姨娘这样示好,碧文也就不为己甚,让棠官牵着手出来,季姨娘已指挥小丫头替她摆好了饭。饭罢看着棠官做了功课,道得一声“倦了”,季姨娘又劝她早早上床。
说是“倦了”,话并不假,但头在枕上,不知怎么心在绿静斋,想起朱实,心里有一种搔摸不着痒处的感觉,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碧文起身时,窗纱上不过刚现曙色,扫院子的老婆子不曾起床,就只有自己到大厨房去提热水了。
大厨房热闹得很,除了厨子和下手,更多的是在中门外执役的听差、小厮、轿班。大家巨族的底下人,一早都喜欢集中到大厨房,尤其是入冬以后,先是热水烫粥,白面大馒头,便是极大的诱惑。此外还有好些干粗活的老妈子,至于稍微有点身份的丫头,却是从不到大厨房的。
因此,碧文这一出现,便集中了所有的视线。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面临如此窘迫的场面,尤其是发觉自己只穿了件紧身小棉袄,更觉羞窘难当,提着把铜铫子发愣,脚步要向后了。
幸好阿祥也在,迎了出来问道:“你怎么自己来提水?”
碧文如获救星,赶紧将铜铫子递了过去,“劳驾,劳驾!”她说,“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站得远远的,不一会儿阿祥提来一铫子的热水,“碧文姊姊,”他说,“你提不动,我送你回去。”
“那可是太好了!谢谢,谢谢。”
碧文在前,阿祥在后,“碧文姊姊,”他说,“起来得这么早!”
“是啊!现在是两份差使,不能不巴结一点儿。”
“就到书房也还早得很呢。”
到书房还早,但洗脸梳辫子,很花工夫,平时都是忙完了主子的事,自己再来细细打扮,如今总不能蓬着头发上书房,只好起个大早,先料理自己的事。这些话跟阿祥说不清楚,她只随口答了一句:“宁愿早一点的好。”
阿祥没有作声,碧文也没有跟他说话,只想自己的事。突然间,她发觉臂上被人摸了一下,急忙转脸去看,阿祥正退缩地站住脚,脸上发红。
“是你不是?”她沉着脸问。
“我,我是无心的。”阿祥嗫嚅着说。
辨一辨那种感觉,她不以为他是说真的,想了一下提出警告:“好!就算你是无心的,我不跟你计较。阿祥,多少跟你一般大的人羡慕你,说你跟了芹官,不愁将来不出头。你可别把你自己的前程砸了!”
阿祥低着头,声音虽轻,却很清楚地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也不跟人说,反正咱们家的规矩你也知道,底下人最忌这个,你自己识得轻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