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曹雪芹病愈能出门的第一天,就去看了方观承,率直地谈到冯大瑞的案子,想要知道,方观承有没有可以为力之处?
“雪芹,”方观承正色道,“这些事不是你该问的!病体初愈,宜乎好好修养,你别忘了,你还有切身的正事。”
所谓“切身的正事”自是指补考而言。他人出于关切之意,正言规劝。曹雪芹虽觉扫兴,仍不能不表示接受。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你只看着你那个朋友,是不是横死的骨相,便知过半矣!”
听得这话,曹雪芹想起方观承落魄之时,曾经以卖卜看相糊口,心中一动,随即问道:“方先生,一个人的穷通富贵,是不是可以从他亲族的骨相中看得出来?”
“岂止亲族?即便随从身上,亦可以印证而得。”
“喔——”曹雪芹大感兴趣,“请方先生开示其中的道理。”
“我举个例,你就明白了。”
所举的例是宋真宗的故事。残唐五代,篡弑相寻,祸福无常,因而星相之术,大为流行;到了宋朝,此风不改,宋太宗曾延一术士,为所有的皇子看骨相、占福泽,作为他立储的参考。这个术士遍相诸王,说“三大王大贵。”宋朝称皇子为大王,三大王即皇三子,也就是后来的真宗。有人问此术士,何以见得“三大王大贵”?他说他发现“三大王”门下的厮养卒,居然亦不乏出将入相的贵人,仆犹如此,其主可知?
这个故事去除了曹雪芹的忧虑,回到曹震家,一进上房遇见秋月,她奇怪地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好一阵子没有见过你的笑容了。”
“是吗?”曹雪芹摸着脸说,“我今天才算放心,冯大瑞绝不会死。”
“怎么?”秋月知道他这天出门,欲办何事,所以这样问说,“是方师爷许了你,一定救冯大瑞?”
“不!他没有许我,反劝我别管。不过,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也很像是暗示。”
“暗示冯大瑞不至于送命?”
“似乎有那么一点意思。”曹雪芹将跟方观承见面的情形,都告诉了她,接下来说他的心得,“冯大瑞不像是横死的人,绣春又哪里有寡妇相?”
“说得倒也是。”秋月点点头。
“你那天告诉我,说绣春已经打定了主意,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这一层,太太知道不知道?”
“知道。”
“那么太太怎么说呢?”
“太太能说什么?吉凶祸福,都在未定之天,只有等着瞧。”
“不管是吉是凶,总也要有个安排吧?”曹雪芹怂恿着说,“你倒不妨先跟太太提一提。”
“不忙。”秋月答道,“后天我陪太太回通州,先跟夏云商量好,再问问绣春的意思,自己先谈妥当了,再跟太太提。”
于是等秋月陪了马夫人回通州,曹雪芹也搬回学舍去住,接着便是补考,在等待揭晓的当儿,忽然接到方观承的一封信,寥寥两行:“刻有喜讯奉告,乞即顾我一谈。”
曹雪芹直觉地想到,补考录取了,方观承是替他安排派职。在他看,只有两处地方是他能当差的,一是派到武英殿修书处,一是派到官学。这两处的缺分,都很清苦,没有人愿意去的,人弃我取,必可如愿。
想停当了,才应约到平郡王府去见方观承,他一见面就说:“你不是很关心冯大瑞吗?案子有结果了。”
原来是冯大瑞的消息!既说是喜讯,当然可以不死,当即问道:“是充军?”
“对了!是以误信邪教的罪名,发往烟瘴地方。”
“喔!”曹雪芹舒了一口气,“烟瘴是指哪些地方?”
“云贵两广,一共四省,扣足四千里计算。”方观承又说,“冯大瑞愿意到哪一省,我可以替他关照直隶臬司。”
“这得问他自己。”曹雪芹问道,“我想去保定看一看他,不知道外人能不能探监?”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替你写封信,一定可以如愿。你先请准了假再说。”
在京的旗人,不能随便离开京畿,但请假不过例行公事,无不准之理。曹雪芹急于想跟冯大瑞见面,兴冲冲地去找曹震,说知其事,安排了派人护送,哪知请假竟未获准,不过说来却是好意。
“提调”姓杨,是内务府的主事,与曹家不算世交,他很恳切地对曹雪芹说:“这一次补考是来大人特为关照,已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如今补考结果还没有揭晓,你又请假出京,倘或上头要找你问一问话而找不到人,那是多不合适的一件事!而况你的理由是‘访友’也嫌太薄弱了。”
“我去看朋友是件很要紧的事。”
“什么事?”
曹雪芹当然不能道破实情,一时无词以对,只好怏怏然地退了出来,跟锦儿去商量。
“这也不是太急的事。现在不过方师爷有这么一个消息,等公事下来,得有一段日子。”锦儿又说,“而且,也用不着你去,你把你的意思告诉王达臣好了。”
正在谈着,曹震回来了,得知冯大瑞性命可保,也觉得欣慰,“要说地方舒服,自然是云南跟广东,最苦的是贵州。不过,”他说,“我倒觉得冯大瑞去贵州的好。”
“这又是什么道理?”锦儿问道,“贵州好在哪儿?”
“到贵州是条上进的路。”
曹震的看法是,冯大瑞年轻力壮,又有一副好身手,正当在军功上求个出身。贵州苗乱未平,是立功的好机会。贵州巡抚张广泗,知人善任,冯大瑞欲求有所表现,不愁张广泗不赏识。张广泗是镶红旗汉军,而镶红旗旗主是平郡王,由方观承以平郡王府僚属的身份,写封信给张广泗,就更有照应了。
“这实在是一条路!只要他肯巴结,一个胜仗打下来,‘保案’取得好看些,不但可以免罪,还能赏一道‘奖札’,军营里补缺也容易得很。”
“那一来,”锦儿笑道,“绣春倒真的成了官太太了。”
“怎么?”曹震微感诧异,“绣春还是要嫁他?”
“她说过了,”锦儿应声而答,“生是冯家的人,死是冯家的鬼。”
曹震脸上掠过一抹阴影,虽然淡薄,却很复杂,仿佛有千种怅触,万般无奈似的。曹雪芹知道他对绣春余情未断,也想到绣春何以绝不愿跟曹震见面的缘故,心中不免转念,莫又为绣春带来烦恼!
这样想着,打算说一两句话,作为棒喝,让他绝了念头。哪知他还在考虑措辞,锦儿却已先开口了。
“你不是说过,亏欠着绣春,但望能替她做件什么事才好,有这话没有?”
曹震愣了一下,方始回答:“有啊!怎么样?”
“那么,我劝你替她做件事。”
“有什么事我能替她做的?”
“你只记着,她姓冯!”
“冯”字说得很重,曹震脸上挂不住了。但有曹雪芹在,不便发作,只苦笑着说:“你想到哪儿去了?”
“但愿我想得不对。好了,不提吧!”锦儿转脸跟曹雪芹说,“到贵州去,倒不失为一条路子,不过也要他本人乐意。”
曹雪芹心中一动,自我警惕。不但要冯大瑞自己乐意发往贵州,还要他乐意为皇家效力,方始可以免祸求福。这一层,得让王达臣跟冯大瑞说清楚。
“你写封信吧!”锦儿说道,“大家都关心这件事,也好让他们放心。”
曹雪芹如言照办,当时写了信,是写给马夫人的,由曹震派专人送到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