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头一天到固安,第二天到霸县,第三天起个大早,经雄县、新安,未申之间,到了保定,照预先的约定,径投东门最大的利通客栈,正向柜房问讯时,王达臣带来的伙计,认得绣春,赶上来招呼:“三姑娘,镖头盼了你两天了。”
领着去见了王达臣,先安顿住房,问起曹震,说住在粮台委员的公馆,及至一提到冯大瑞的事,王达臣的脸色立刻就很难看了。
“已经走了,大前天动身的。”
这是绣春与曹雪芹怎么样也想不到的,两人都愣住了。绣春紧闭着嘴,眼角有晶莹的泪光,但脸色却是坚毅的。
“何以如此匆促?”曹雪芹定定神问道,“你见着大瑞没有?”
“没有,我跟震二爷下午到,他上午已经走了。问马老爷,他说在直隶境界,关防严密,一出直隶到了河南,就松得多了。我打算等你们来了,赶到开封去想法子,无论如何得跟他见一面。”
“我二哥怎么说?”
“他跟马老爷细谈过了。这一案的人,都解到云南,交给尹总督发落,大瑞如果想到贵州,先要走尹总督的路子。”
王达臣停了一下又说:“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路子是有,就不知道大瑞的意思怎么样,如果等我从开封回去,再找人写信到云南去托尹总督,那时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一切都太晚了。”
曹雪芹突然发现,王达臣眼神微带闪烁,一面说话,一面不断去看绣春,仿佛有些话忌着她有所保留似的。因此,口中不言,心里却在盘算,如何赶紧避开绣春,跟王达臣私下深谈。
“你也别烦!”王达臣安慰绣春,“我陪芹二爷去看震二爷,该怎么办,等商量完了来告诉你。”
曹雪芹沉吟了好一会,用很有决断的语气说:“大瑞信口如一,说了话一定靠得住。我看这件事只有这么办,你赶到开封,想法子见着大瑞,无论如何要他答应,安分守己,绝不做犯法的事。这里,我来跟我二哥说,马上就得替大瑞想法子,托人情的信,要赶在大瑞前面到云南才管用。”
“好!准定这么办。”王达臣问,“回头见了震二爷,是咱们一起跟他说,还是你私下跟他谈?”
“你看呢?”
“我看你私下跟他谈,比较合适。我到底是外人,也许震二爷有些话,不肯当着我说。果然他有为难之处,我们也不便强求。”
这是王达臣已发现曹震似有难言之隐,所以有此表示。他的看法没有错,曹震对王达臣说的话,是有保留的。马空北劝曹震不必多管闲事,说冯大瑞不是安分的人,没有人能管得住他。因此,曹震不能同意曹雪芹的办法,因为他对冯大瑞素昧平生,毫无信心,就算王达臣能跟他见着面,得他亲口承诺,“安分守己,不做犯法的事”,也不能算数。
“谁知道他是真话,还是假话?王达臣人很忠厚,他们又是换过帖的,自然容易信他的话,我可不能不小心。”曹震又说,“我跟马空北细谈了,才知道这一案非同小可,密旨上特别交代,‘务须严密!若有妻儿,一并遣戍’。这意思已很明白,要把这一案遮得一点痕迹不露。姓冯的如果不小心,别说闹事,只谈一谈这一案,风声一露,上头就会追查,那时候就不止我一个不得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我爱莫能助。”
曹雪芹大为失望,当然也很气愤,心里在想,如果是这么怕事,根本就不该来!因而不免口发怨言:“这一来,等于断送了冯大瑞一生!”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曹震双手一摊,做个没奈何的表情。
“绣春面上怎么交代?”
曹震不作声,心里却不免重新考虑,到底能不能想出一个可帮冯大瑞的忙,而又不致受连累的办法出来?
曹雪芹当然不会猜到他的心事,看他久久不语,愤愤地说道:“好吧!我把你的话告诉绣春,教她死了心吧!”
虽是一时愤激之言,结果发现,除却跟绣春说实话以外,别无更好的处置办法。曹雪芹是这样想,王达臣更是这样主张。
“这件事,看起来是错到底了,也窝囊透了!”心力交瘁的王达臣说,“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个薛平贵,就有,也一辈子不能回来了,王宝钏还苦守寒窑个什么劲儿。咱们得把实话告诉她,让她自己拿主意。”
王达臣的意向是很明白的,在他看来,绣春与冯大瑞那段镜花水月的姻缘,到此算是结束了,希望她另觅归宿,这是奢望。曹雪芹在想,绣春这一回是真的要为情逃禅,遁入空门了。
转念到此,不觉黯然,叹口气说:“唉!忙到头来一场空。”
“芹二爷,你也不必替他们难过。照我说,这样反倒好。不然,绣春一年一年空等,那种滋味也很不好受。在大瑞,老觉得对不起绣春,心里拴着这么一个疙瘩,日子就更难过了。”
这虽是自我譬解的话,但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曹雪芹只希望绣春也会接受这份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