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这一夜,绣春当然失眠了。心里一直在念着曹雪芹的那句话:“忙到头来一场空。”而每一次又必有一个相应而起的疑问:真的是一场空?
她不能同意曹雪芹的想法,只为不甘于承认失败,而且细想一想,并不觉得已经失败。从她出主意希望冯大瑞投效平郡王那时起,心心念念所想的,便是如何让冯大瑞免于杀身之祸。如今只是充军,杀身之祸已免,就不算失败。
但此刻却是一个得失关头,如果不能实时说服曹震,为冯大瑞安排一条自新之路,那就真的是“忙到头来一场空”了。
转念到此,意躁心烦,衾枕之间像长了荆棘,再也无法安卧,于是披衣起床,悄悄推开窗户,望着耿耿星河,让一颗无处安顿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她在想,现在是必须面对考验,作一个抉择的时候了。她很冷静地去体会自己的感觉,能不能把冯大瑞的等于死别的生离,排遣得开;能不能将冯大瑞的影子,从心头抹去;能不能对救冯大瑞的最后机会,没有能切实把握而感到遗憾?扪心自问,实在不能。现在她才明白,当年“看破红尘”时,确有“四大皆空”、无所留恋之感,只为对曹震伤透了心的缘故,而对冯大瑞是完全不同的。
不愿见的人,偏在眼前;想见的人,长在天涯。难道真是命中注定,无可更改?在惘惘不甘之中,她心头突然灵光一现,照彻了“蔽境”,顿时欢喜无量,自觉人定胜天,心安理得了。
一早起来,王达臣与曹雪芹都是满腹心事,连话都懒得说,她知道,他们心里都萦绕着一个念头:绣春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开,但愿她能自己克制才好!
在她从从容容梳洗过后,以微笑迎人,而从他们眼中发现莫名的惊异神色时,她知道她猜得不错,因而越发摆出好整以暇的态度。
“先吃早饭。”她说,“吃饱了好办事。”
“办事?”曹雪芹惴惴然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办?我看,事情已无可挽回,这里还有什么事要办?”
“多得很。你得把震二爷留下来,非请他跟马老爷去商量不可。”绣春说道,“昨儿我想了一夜,只有一个办法,能让震二爷相信,冯大瑞绝不会出乱子——”
“那好啊!”曹雪芹迫不及待地问,“你快说!是什么法子?只要这个法子管用,震二哥一定会替冯大瑞好好安排。”
“这个法子一定管用。有我成天看住他,还怕什么?”
“什么?”王达臣问说,“你说的是什么话!教人莫名其妙。”
“是的!其中妙处,不容易让人想到。”绣春得意地说,“我也是顿悟而得。”她又扬着脸问,“芹二爷,你总应该懂吧,我怎么能成天看住冯大瑞?”
这一提,不但曹雪芹,连王达臣也懂了。但却都有匪夷所思、不敢信为真实的感觉,尤其是王达臣。
“你疯了!你是说,你陪了冯大瑞一起充军到云南?”
“是的。”绣春平静地答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
“王二哥,”曹雪芹说,“绣春的主意只怕是唯一的主意。咱们平心静气来商量,有什么行不通的地方没有?”
“从直隶到云南省城,八千两百里地,这一路的辛苦,你受得了吗?”王达臣又说,“你见过充军的犯妇没有?一路上给解差当丫头老妈子,倒洗脚水、倒溺盆子,什么都干,你受得了吗?”
“这就要请震二爷转托马老爷了,派个老成的解差,再花上几两银子,我想他不至于太为难我。”
“逢州过县,巡检老爷那里投文过堂呢?”王达臣又说,“我告诉你吧,只要平头整脸的犯妇,少不得就有噜苏,我见得多了!”
“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
“你不信,你就试试。”
“是的,我要试。”绣春毫不迟疑地答说,“事在人为,只要处处留心,能随机应变,哪里都不必怕。”
曹雪芹看她意志如此坚决,料定非王达臣所能劝阻得了的,这样针锋相对地争下去,徒然伤了兄妹的感情,更加不好,因而插进去说道:“我看,这件事不妨先跟震二哥谈一谈,官场的情形他比较熟,或许有妥当的办法。”
绣春觉得他说这话,在态度上是支持的,因而默不作声,王达臣则是不好意思反对,勉强也同意了。
于是仍旧由曹雪芹跟曹震去谈,用的不是征询的语气,而是据实道明了绣春的希望,求助于曹震。
“如果去得成,我倒相信她能管得住姓冯的。不过,她真的有这份豁出去的勇气吗?”
“看样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你让她当面跟我来说!”
“这——”曹雪芹迟疑着说,“恐怕她——”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如果她连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相信她有自愿充军到云南的勇气?”曹震又说,“上万里路,你以为是好玩儿的事吗?”
原来是试绣春的勇气,曹雪芹心想,曹震的要求不算过分,这话可以去说。不过,面是见了,仍旧不肯援手,又待如何?
“我一定让她来见你,或者请你去看她。”曹雪芹说,“可是,见了面就非得帮她的忙不可。”
“能帮忙,我当然帮忙,这何用你说?不过,她的主意也不一定对。咱们为她好,得帮她打算。也许不肯帮她的忙,就是帮她的忙,你得懂这一层道理。”
“我懂。你的意思跟王达臣差不多。咱们分头办事,请你先打听打听,有什么能安安稳稳把她送到云南的妥当办法,我拿你的话传给她。”
传话过去,绣春不免踌躇,最后提出两个条件:一个是把曹震请来,大家一起谈,也就是不愿单独见面;再一个是“语不及私”。
“只能谈冯大瑞的事,不能谈我的事。”
“你这话不讲理。谈冯大瑞怎么能不谈你?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自己办得到这一点吗?”
绣春想想不错,便即改口:“我没有说对,应该是不能谈他的事。”
“还是没有说对。”曹雪芹笑道,“应该是不能谈他跟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