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由于仲四预先已有通知,翠宝跟杏香便有一番忙碌了,收拾屋子,预备饮食,当然足够他们兄弟两个人食用的。
“我不是一再跟你说,芹二爷不是那种人,一定会有一个交代。”翠宝欣慰而得意地,“你看,怎么样?”
原来魏升送杏香回来时,只私下告诉翠宝说:“有人替芹二爷提亲,杏姑娘在那儿不便,让我给送了回来,有话等震二爷来了再说。”语焉不详,只有自己去推测。翠宝猜想,大概杏香跟曹雪芹的事,已经很明显了,花烛未完,倒已有人等着当姨娘了,这自然会使媒人尴尬,对女家不大好说话。所谓“不便”的意思,如此而已,并不是说不要杏香了,曹雪芹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以后细问了杏香,越觉得所见不差,是曹震瞒着曹雪芹所为的处置,那个什么阿元是乌家派来的坐探,杏香自以暂避为宜。
杏香原是怀了一肚子的委屈回来的,虽有翠宝竭力劝慰,依旧将信将疑。但此刻心头,却是疑云尽扫,看起来是错怪了曹雪芹,如果当时是有意躲开,眼前又何必自投罗网?
“来了!”
杏香耳朵尖,已听得门外人声,果然,不久听得叩门的声音,年前所用的仆妇去开了大门,门外是曹震,他是由仲四派了两个伙计,前后打着灯笼走了来的。
翠宝、杏香一齐迎了出去,双灯高照,却只见一条人影,翠宝便问:“芹二爷呢?”
“在镖局子里等行李。”曹震大声说道,“今儿真是惨不可言。”
“怎么回事?”翠宝看着他身上问,“你穿的是谁的皮袍?下摆短那么一截!”
“仲老四的。”曹震接着跟护送来的人道劳,打发他们走了,才进堂屋坐下,谈路上所遭遇的意外,“魏升跟桐生,还在对付那辆车呢!行李里头有要紧东西,雪芹要在仲四那里看着,倘或散了,还得重新捆扎,费事得很,今儿就不来了。”
姑嫂俩都释然了,“预备了消夜,”翠宝说道,“你喝着酒等芹二爷吧!”
将消夜的饮食摆了出来,翠宝伺候曹震喝酒,杏香坐在一旁,神思不属地说话,其实只注意着大门外面。但听到翠宝问起曹雪芹的亲事,她自然而然地就暂且抛却门外了。
“那乌都统夫人,是我们太太从小在一起的。乌二小姐是才女,眼界很高,雪芹居然让她看中了。不过,这件事得要我们太太跟乌太太会了面,才能定局。”
“太太跟乌太太什么时候见面?”
“还不知道。”曹震喝了口酒,慢吞吞地说,“慢慢儿来!世界上凡是好事,没有不慢的。”
翠宝听出他话中,对杏香有暗示的意味,遂即凑合着说:“这大概就叫好事多磨了。”
“对了!看着挺好、挺顺利的一件事,往往临时就会起变化。不,”曹震紧接着改口,“不是变化,是有波折。”
“是啊!我想也不会变化。路子是不错的,不过不能一下子就走到,得绕个弯子,那也没法,只有耐着性子等。”
“不错,耐性最要紧。好比走长路,没有耐性,就会心浮气躁,越发走得慢了。如果有耐性,根本就不去想,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反倒不知不觉地就到家了。”
俩人一吹一唱,整套话都是说给杏香听的。言者有心而装作无意,最能打动听者的心,杏香在想,耐性也有个限度,好事多磨会把耐性都磨光!见了曹雪芹必得跟他讨一个日子,耐性等到哪一天?
“我不想再喝了。”曹震推杯而起,取出怀表,掀开盖子看了一下说,“二更都过了。”
“你不喝碗粥?”翠宝问说,“是拿野鸭子熬的。”
“我不饿!你们喝吧。”
“咱们喝!”翠宝跟杏香说,“明儿就不好吃了。”
于是姑嫂俩喝野鸭粥,曹震手持剔牙杖,在屋里一面踱方步,一面想心事。
就这时突然听得有人叩门,杏香立刻停止咀嚼,侧耳静听,翠宝却大声唤道:“吴妈、吴妈,有人叫门。”
话虽没有完,曹震已经接口:“我去!”随即掀帘而出。
“刚才怕熬了粥没有人喝,可惜,这会儿只怕又嫌不够了。”翠宝问道,“如果三个人都来了,粥不够怎么办?”
“我看看去。”杏香答非所问地往外走,翠宝便也跟了出去,站在走廊上等着看,来了几个人。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只来了一个,是魏升,只听曹震在问:“芹二爷呢?”
“行李散了!看着桐生跟车把式在捆行李呢。”魏升答说,“我怕二爷不放心,特为来说一声。”
这时主仆居停都已进了堂屋,魏升向翠宝与杏香都招呼过了,听曹震又问:“芹二爷什么时候来?”
“只怕不能来了!我还得赶回去帮着拾掇行李。”
“好吧!你赶回去好了。”
“是!”魏升答应着往后退。
“等等,”翠宝喊住他说,“喝碗热粥再走。”
“是,谢谢翠姊。”
这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魏升径自到厨房里去喝粥。杏香却格外体恤,“今儿晚上很冷,”她说,“让他喝点酒,挡挡寒气。”说完,从桌上拿起酒壶,又取了一碟凤鱼,去送给魏升。
“杏姑娘,”魏升笑嘻嘻地站起来,“多谢,多谢!”
“谢倒不用谢。不过,我问你句话,你可别跟我胡扯。”
一听这话,就知道不能说实话了,魏升笑道:“杏姑娘先就疑心我了,倒像我骗了你多少回似的。”
“不多,一回。上次你送我回来,我问你芹二爷提亲的事,你说从没有听说过,那不是骗人?”
“这我就不用分辩了!我确是没有听说过,你愣说我知道,这跟谁分辩去?”魏升又说,“你想,那时候我跟震二爷到热河才一天,跟何大叔一共没有能说上十句话,怎么会听说过芹二爷提亲的事?”
“那你现在是听说了。”
“是啊!”
“好!你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
这是个难题,魏升不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不过,刚才进门时,听曹震教他的那套话,已可会意,少提“芹二爷”为妙。因此他只谈乌家那方面。
“乌都统、乌太太、乌大小姐全看中了芹二爷,乌二小姐一肚子墨水,平常人看不上眼,要考过了再说——”
“考什么?”杏香打断他的话问。
“考芹二爷,作诗作对子,得考中了才提亲。”
“原来考这个!”杏香不自觉地发笑,“王三姐抛彩球,乌二小姐考女婿。”
“可不是吗?少有初见的事!”
“那么,考中了没有呢?”
“你想呢?”
“考中了。”
“是的。”
“还有呢?”
“还有!”魏升摇摇头做个苦笑,“我可不知道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杏香不信,但又无法再多逼出他的话来,恨恨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胡扯!”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会疑心我。我真的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
“好!那么我问一句你一定知道的话,芹二爷这趟回京去干什么?”
“不是去接我们太太吗?”
先前应付得滴水不漏,这句话可露了马脚,杏香心想,刚才问曹震,马夫人跟乌夫人何时见面,他还说不知道。明明都已经进京奉迎去了,何能不知?显见得曹震是说假话。
要琢磨的是他为什么要说假话,杏香心想只有一个理由,根本就是他要把她跟曹雪芹隔离开来,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如此,想跟曹雪芹见面的念头便愈迫切,于是,毫不考虑地说:“我托你捎个信给芹二爷,请他明天一大早就来。”
魏升心中一跳,这跟曹震交代的话,大为抵触,曹震要他告诉曹雪芹,明天一大早就走。到时候杏香不见人到,追问起来,存心避她的真相就会拆穿,岂非大大的一场风波?
魏升考虑下来,认为只有一个应付的办法,就是把杏香所托之事,透露给曹震,看他的眼色,再做道理。于是他说:“杏姑娘,你先请回吧!你的话,我替你带到。”
“一定要带到。”
杏香犹自叮嘱一句,方回堂屋,曹震已回卧室,翠宝正在收拾桌子,杏香上前帮忙,在烛光下突然发现翠宝眉宇间堆满了心事似的,不由得一惊。
“怎么啦?”她问,“你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她想问:是不是震二爷说了什么?但怕曹震听见,所以缩回去了。
翠宝不即回答,随性坐下来,摸一摸脸,然后支颐沉思——这是真的有了重重心事的样子了。
杏香也坐了下来,凑近翠宝,低声问道:“刚才震二爷说了什么?”
“一会儿我到你那里去。”
显然地,就刚才她跟魏升谈话的片刻,曹震不知道谈了什么足以让翠宝发愁的事。那是件什么事呢?莫非她跟曹震之间,起了什么变化?
“二爷、二爷!”是魏升在外面喊。
杏香便去掀开门帘,放他进屋,曹震短衣趿鞋,亦从卧室中踏了出来。
“我要回去了,二爷还有什么话交代?”
“你告诉芹二爷,我明儿上午到镖局子里去。”
这就是搭话的机会,魏升借口说道:“芹二爷明天上午会来。”说着微微使了个眼色。
主仆俩这样眉目传语惯了的,虽只是眼皮一眨,曹震已经会意,随即问道:“芹二爷跟你说了的?”
“不是!杏姑娘要我带信给芹二爷让他明儿一早来。不过,”魏升转脸对杏香说,“如果今儿晚上收拾行李麻烦,睡得迟,明儿一大早,恐怕芹二爷起不来。”
这是暗示曹震有这回事,但他会挡住曹雪芹,至少不让他一早就来,那时就有腾闪回转的余地了。
意会到此,曹震很从容地说道:“好吧!明儿早晨看,如果芹二爷来得早,我就不必过去了,在这儿吃了中饭动身。”
这样说法,看是安排妥当了,魏升辞去,曹震回卧室,杏香帮着收拾完了,亦回自己屋子,在灯下静静地喝着茶等翠宝,不过心里却一直在琢磨一件事,看曹震的神情,不像是他准备跟翠宝分手的样子。
因此,当翠宝一来,她首先问到曹震跟她的事:“震二爷到底什么时候带你到易州去?”
“不一定到易州。”
“到哪里呢?”
“他的意思,想跟他们家说清楚,把我接了回去。”
“那好啊!”杏香喜动颜色,“这真是件喜事!”不过马上警觉,既是喜事,她眉头何以没有喜色,反有忧愁?
“好倒是好!有件事我可真为难了。”
“什么事为难?”
翠宝不作声,然后抬头看了她一眼,胸脯起伏,似乎要鼓起勇气才能把她的话说出来,可是,结果仍是沉默。
杏香的脸色也变了!是何难事,如此艰于出口?急躁之下,不由得声气就有些粗暴了:“你倒是说呀!什么要命的事,这么为难?”
翠宝用歉疚的眼光看着她,又低下头去说:“算了!等一阵子再说。”
杏香把她的这句话咀嚼了几遍,终于辨出滋味来了,不过这滋味并不好受,不知是酸是苦,也不知道这酸苦的滋味,是不是该与翠宝相共。
“想来是碍着我?”她问,“震二爷怎么说?”
话由杏香自己说破,翠宝自然松了一口气,“我是不愿意让你受委屈。”她说,“我已经低三下四了,何苦又叫人家把你也看低了。”
这是怎么说?杏香想了一下问道:“你是说,曹家会低看了我?”
“你想,以我在曹家的身份,把你带了去,人家会把你看成什么人?虽说芹二爷——”
“你别提他了!”杏香抢着说道,“如今我跟了你去,连陪嫁的丫头都算不上,我不进他曹家的门,不算他家的丫头,这不行吗?”
“是啊!”翠宝附和着说,“所以我决定搁一搁,等芹二爷跟你的事办妥了,咱们一起进他曹家的门。”
“哼!”杏香冷笑一声,“你别做春梦了,哪里还有什么芹二爷跟我的事?震二爷早就算计好了,干脆一句话,只要你,不要我!”
翠宝先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不要你,我可不能不要你。”
“嫂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不枉咱们姑嫂一场。你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就不用管我了,先打算你自己的事,你有了归宿,我也放心。”
“那么,”翠宝问说,“你呢?”
“我?”杏香内心茫然,老实答说,“这会儿哪里有什么好主意?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能说一离了你,我连日子都不过了。”
“你一个人怎么过?”
这才是翠宝要来谈的事,盘马弯弓,落入主题,就不必再多说废话,她说她打算将杏香托付给仲四——当然,这也要靠曹震的面子,还有句没说出来的话,曹震的意思是,让仲四留意做个媒,将杏香嫁了出去,他愿意送一份嫁妆。
杏香只听她说,并无表示,自己在心里琢磨,如何不受屈辱地一个人活下去。倘或真的想不出好办法,最后一条路,便是照翠宝的话,暂时投靠仲四。
“妹妹,”翠宝催问着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还在想。”杏香答说,“你不用心急,我既然许了你,不让你为难,你尽管放心去办你自己的事好了。”
翠宝脸一红,“我只是不放心你。”她说,“反正你一天没有安顿好,我一天不谈曹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