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你们兄弟俩弄出这么多花样来!我真服了你们了。”秋月开口发怨言,“招惹了麻烦,都来找我,倒像我有多大能耐似的。”
曹雪芹不作声,只愁眉苦脸坐着,静等秋月回心转意。
“要不管呢,又怕看你犯愁;要管呢,真不知道从哪儿管起。还有震二爷,”秋月又说,“他实在有点儿对不起你锦儿姊。”
“这,我倒不是帮着震二哥说话,他得了陵工的差使,修陵照规矩不能接眷,他一个人在易州山上怎么办?”曹雪芹又说,“那翠宝跟了震二哥又不是去享福,是去吃苦,代锦儿姊吃苦。”
秋月并没有接他的话,却突然问道:“我听人说,你管翠宝叫翠宝姊,有这话没有?”
“你听谁说的?”
“这你甭管!直说有没有这话好了。”
“反正不是魏升就是桐生说的。”
这便等于默认了。“认识不久,能让你管她叫翠宝姊,想来是好相处的。”秋月沉吟了好一会说,“两件事我许你一件,我帮你翠宝姊一个忙。”
“杏香呢?”
秋月早就在桐生与魏升口中,得知曹震的意向,以及他的处置,认为那是正办,“棒打鸳鸯”,已成定局,曹雪芹却还蒙在鼓里,如今要琢磨的是,如何应付曹雪芹的一片痴心,是婉转相劝、徐徐化解,还是来个当头棒喝,趁早叫他死了心。
考虑下来,觉得如俗语所说的“长痛不如短痛”,这就像拔牙一样,只要有把握,自以速去病齿为妙。于是,她冷冷地说道:“你别痴心妄想了,万万办不到的事。”
语声虽冷,却能急出曹雪芹满头的汗,“怎么你也这样说?”他结结巴巴地,“我跟杏香的满怀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只当你一定有好办法,谁知道,谁知道——”他蓦地里顿一顿足说,“这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见此光景,秋月心一软,真想笑出来,但只要一出笑声,就棒喝不成了,兹事体大,她终于硬起心肠,仍旧是那副“一笑黄河清”的面孔。
“也不能说束手无策,我教你一个法子,打太福晋那儿起,你挨个儿去问,倘或十位之中有三位说你该娶杏香,我就替你跟太太去说,怎么样也要成全你的心愿。”
“这,这话怎么好去问人?”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开不得口的事!”
这才是当头棒喝!曹雪芹开不得口了,只是心里还是在想,只要秋月肯帮忙,总有办法好想。于是他改了软语央求,但刚喊得一声“好姊姊”,就让秋月截断了。
“你说出大天来也没用。我再跟你说了吧,就算太太答应了,我也要反对。”
这话说得曹雪芹一愣,心想,从来没有见过她有此霸道跋扈的态度,因而忍不住大声问了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以为我敢不把太太放在眼里?你错了,我是凭仗老太太的遗命。”秋月将嗓子提得好高,用意是想让前房的马夫人也听见,“老太太交代过,芹官不到三十岁,而且还要三十岁无子,才准娶姨娘,这话太太也听见的。”
搬出这顶大帽子来,曹雪芹默然无语,但也不免怀疑,祖母生前是不是说过这话?
曹老太太何尝说过这话?完全是秋月灵机一动,假托遗命,不过既然假了,就要假得像,略想一想,想到可以利用一个人:季姨娘。
“老太太是有一回看四老爷受季姨娘的气,想到季姨娘平时惹的那些是非,才特为郑重其事交代下来的。”
“那不同。”曹雪芹紧接着说,“季姨娘怎么能跟杏香比?”
“老太太可没有交代,倘或娶的人不像季姨娘那等不明事理,就可以通融。”秋月冷冷地说,“我只知道老太太既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照老太太的遗命办事。”
说到这样的话,在世家大族是件极严重的事,除非当时就能提出很有力的理由与证据,推翻对方口中的“遗命”,否则便是承认,承认就得遵从,就算明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亦只有唯唯称是。
而况,曹雪芹一向心服秋月,看她是有些发怒的神态,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祖母在日,难得一发,而一发必使全家肃然悚然的情形,仿佛秋月此刻,便是祖母当年,不由得就把头低了下去,双手垂在双腿之中,是那种束身待罪的样子。
秋月却有些不安了,因为曹雪芹对马夫人亦从未有过这种尊敬的姿态。同时也想到,以自己的身份,对曹雪芹这样说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就算真有这样的遗命,亦应该请马夫人来宣布,越过这一层面以“顾命”自居,在马夫人会不会觉得她是“僭越”了?
因此,她又把话拉回来,“当然!老太太不在了,太太是一家之主,凡事我亦须秉命而行。”她略停一下又说,“不但你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就是震二爷的事,我也要请示了太太,等太太点了头,我才能到锦儿奶奶那里去疏通。”
听了她的话,曹雪芹却未存幻想,以为自己可以直接去向母亲乞求,犹有挽回的希望。秋月的决定,母亲是一定支持的,而况还有祖母的“遗命”在。看样子,还是得向秋月磨一磨。
打定了主意,便只诉自己的苦衷:“这件事都是震二哥一个人弄出来的,我是受了他的摆布。如今,他装得没事人似的,害我落了个薄幸的名声,叫人家恨我一辈子,你想,我良心上过得去吗?”
“没有那么了不得!你也不算薄幸,她也不会恨你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恨我一辈子?你没有见过她,见过她,就知道她的性情了。”
看来杏香的性情是刚强偏执一路,秋月越发像铁了心似的,毫不为动,冷冷地说:“你别自作多情了。人家倒是很洒脱,提得起、放得下,根本就不是非当芹二姨娘不可。”
“咦!这话从何而来?”曹雪芹忍不住怒气勃发,“必是魏升,还是桐生造谣,我得好好儿问他们。”
“他们哪里敢造谣?我也不会听他们的话。”
“那么,你的话是从哪里来的呢?”
“杏香自己在热河跟震二爷表过心迹的。”
曹雪芹大为惊异,也似乎有些不能相信,急急问道:“她跟震二哥怎么说?”
“她说,她并不想赖上谁,不过——”
“不过怎么样?”
“不过她觉得人心变得太快了一点儿。”秋月紧接着说,“这话可不是指你,是冲着震二爷说的,一会儿让她到热河,一会儿让她回通州,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只怨震二爷,没有怨你。”
“不!不!”曹雪芹不断摇头,“我刚才告诉过你了,她一见我就赌气躲开,这不是怨我吗?”
“那可是没法子的一件事。”秋月挥一挥手,做个截断的手势,“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这件事办不到!而且也不是麻烦得不可开交的事。境由心造,作茧自缚,好不容易人家帮你斩断了这一缕似续还离、没有着落的情丝,你又何苦非沾染不可?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摆脱不开,倒试问,你将来还能办什么大事?”
这是师长才有的教训,秋月说到这样的话,也是万不得已。而在曹雪芹则是绝望之外,还有惭愧与警惕,与杏香重圆好梦的心算是死了,想到的只是如何弥补歉疚。于是他定定神说:“好吧,咱们谈谈不带感情的话,只按一般情理来说,应该怎么样安抚她?”
“这倒是一句正经话。”秋月点点头说,“在这上头,我不能不替你尽点心。不过,这会儿我没法子告诉你,等我好好想一想。”
“还有,震二哥的事,怎么说?”
“你是说你那‘翠宝姊’的事?”秋月笑道,“皇上不急太监急!”停了一下她又说,“这要看震二爷的差使到底成不成。万一不成,得另外有个说法,反正这件事我答应了,一定有担当。”
于是,这天晚上,秋月跟马夫人一直谈到深夜,马夫人知道她假托遗命的苦心,不但没有责怪她,而且还很夸奖了一番。但谈到如何慰抚杏香,却因对她的情形,几乎一无所知,无从筹划,必须先问了曹震,再做道理。至于翠宝的事,马夫人也同意秋月的看法,等曹震的差使定局了再摆明了办,方是名正言顺的正办。
“真正要紧的是,芹二爷的亲事。”秋月问道,“太太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得赶紧定下来,通知乌家,怠慢了人家也不大合适。”
“如今怎么定?总得把那两件办妥了,我才能动身,”
“太太说得是。”秋月从容答说,“不过大概的日子,是可以算得出来的。听说震二爷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差使成不成,似乎也该有确实信息了。”
“嗯!”马夫人点点头,“你明天去看看锦儿,看她怎么说。”
“是!”秋月答应着又说,“依我看,这两件事,一个月之内,一定可以办妥,那时候天气也暖和了,太太不如就定了三月下半月动身,让芹二爷先写信给四老爷,转告乌家,大家都好放心。”
马夫人想了想说:“好!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