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送走了曹雪芹,翠宝顺路又来看杏香,房门已经开了,因为曹雪芹已走,没有理由再闭门了。
不过,她虽不曾摒拒翠宝,却仍旧绷着脸,而且不理不睬,翠宝不免心虚,将刚才自己跟曹雪芹说的话回想了一遍,没有什么不妥,才比较泰然。
“我没有让他跟你见面。”翠宝一开口就这样说,接着解释原因,“怕你们吵起来,大家不好。我只是逼他上紧去办你们这件事,只要他们老太太答应了,就算成功了,不过得等他完了花烛才能接你进门。如今倒是我——”
翠宝故意把话顿住,脸上又是疑难的神色。杏香本来可以不理她,但既然她自己仿佛有了难题,看在姑嫂的分上,不能不问。
“你怎么啦?”
“我说过,你一天没有安顿好,我一天不谈曹家的事。如今看样子,你的事有着落了,就是要等一阵子。这一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叫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想嘛,我自然要陪着你等——”
“我明白了!”杏香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必管我,我早就说过,你只张罗你自己好了。”
“你是这么说,我又怎么能丢下你不管?你也别一个劲儿顾自己说得大方,该倒过个儿,替我想一想。换了你是我,你也忍心这么办吗?”
杏香不作声,心里却不免歉疚,原来只当她仅顾自己,专听曹震的指使,现在看来是错怪她了。
从她脸上的表情,翠宝看出她的意思活动了,于是又说:“你如果体谅我,就该听我一句话。”
“哪一句话?”
“就是,”翠宝问道,“莫非你就不能在仲四爷那里暂时住一些日子?”
“好吧!”杏香委委屈屈地回答。
“这才是我的好妹子。”翠宝言不由衷地,“你暂时忍一忍,反正将来咱们仍旧在一起。”
接着,翠宝便开始为杏香打算,应该带哪些衣物到仲家,因为她知道,仲四奶奶下午就会派人来接了。
到了下午,镖局子倒是派了人来了,但要接的不是杏香,而是翠宝。
“恭喜你!”仲四奶奶笑道,“这一回真的要改口管你叫翠姨了。震二爷临走以前都说了,只等杏香安顿下来,就会来接你进府,那时可别忘了我们。”
“四奶奶说哪里话!我跟杏香能有今天,全仗你们公母俩,拉了我们一把,以后也还要费四爷、四奶奶的心,哪里敢忘恩负义!”
“我是说笑话,你别认真。”仲四奶奶问说,“我不敢冒冒失失去接杏香,先得把你接了来谈一谈,你探过她的口气没有?”
“行了!”翠宝低声说道,“今儿上午,芹二爷去过了!”
仲四奶奶微吃一惊,“他说过了!”她问,“他跟杏香怎么说?”
“跟杏香没有见面。”翠宝将经过情形,细细地说了一遍。
仲四奶奶是何等样人,一听就明白了,是翠宝故意不让他们见面。心想,这也是个厉害角色,将来仲四有许多要倚仗曹震庇护的买卖,如果她从中乱出主意,却是可虑。
想是这样想,辞色之间,自然丝毫不露,只说:“翠姨,你做得很妥当。有件事不知道震二爷跟你说了没有,他打算让杏香做我的干闺女。”
“这好啊!”翠宝大为赞成,“说是没有跟我说,大概是临时想起来的。”
“既然你说好,那就这么办吧!不过,杏香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我想⋯⋯”翠宝不甚有把握,“我想她应该乐意的吧!”
听得这样的语气,仲四奶奶就慎重了,“翠姨,”她说,“你先探探她的口气。”
翠宝的意思是,最好先把杏香接了来,相处日久,有了感情,自然水到渠成。此刻听仲四奶奶这么说,只好答应一声:“好!我来跟她说。”
“说定了,咱们挑个日子,请请客。”仲四奶奶又说,“最好能让震二爷也来,或者索性把你们姊妹俩的事,一起办了,又热闹,又省事。”
这倒是个很妥当的安排,翠宝欣然赞成,很高兴,也很客气地告辞回家。当天晚上很婉转地将仲四奶奶的一番好意,透露给杏香,问她的意思如何。
“我虽然命苦,也没有随便去认个娘的道理。”
一开口就碰了钉子,翠宝知道这件事棘手。这不算太意外,但没有想到杏香的答复这样直率。
当然,应该怎么来劝,她也是打了腹稿的,“这不是件坏事。成了母女,情分不同,什么话都可以说,方便得多了。而且,”翠宝说道,“仲四奶奶能干是出了名的,你有了这么一位干妈,还怕什么?”
“我怕她太能干了!”杏香说道,“如果只是暂住,我的事不用她管,一认了干妈,她凡事替我做主,我不是处处受她的拘束?”
翠宝愣住了,没有想到杏香的心思这么深、这么细,看起来曹震跟她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想一想只有不承认她的看法,“你也想得太多了!”她说,“仲四奶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能胡乱替你做主。你说,你是什么事不愿受她的拘束呢?”
杏香不肯说。她已经把整个情形通前彻后想过了,对曹雪芹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答应到镖局暂住,完全是为了解除翠宝的困扰。只等她让曹震接了回去,就随时可以离开镖局,杏香觉得此刻唯一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是这一份自由,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你说啊!”
“没有什么好说的。”杏香想了一下答道,“像这种事,要彼此处得久了,她有意、我有意才谈得到。冒冒失失地凑合成了,我固然受拘束,她觉得处处要尽到她做干妈的心意,又何尝不是拘束?总而言之,这件事就算能行,也不是现在就能办的。你别说了。”
翠宝默然无语,思前想后竟然找不出一句能驳她的话,只能这样问说:“那么,你叫我怎么回复人家?”
“你跟仲四奶奶说,她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我只是暂住一住,这件事将来再说吧。”
“我怎么能这么回答人家?那不是不识抬举吗?”
杏香听她的话有些不大讲理,知道她也词穷了,与她平时的老练沉着,判若两人,这一点实在很值得玩味。
这片刻的沉默,虽感难堪,但同时也让翠宝能够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不必操之过急,便即说道:“很好的一件事,别弄砸了。你多想一想,明天再说吧。”
说着,站起身来回自己的卧室,虽然累了一天,神思困倦,但因有事在心,不想上床,于是将牙牌取了出来,拨亮了灯“通五关”,打算着借此将心事丢开,有了睡意,去寻好梦。
南屋的杏香,也是独对孤灯,了无睡意,胡思乱想着最后落到曹雪芹身上,心里在想,他此来当然是来看她的,能让翠宝一番话说得他抛弃来意,而且从窗户中望出去,走时是满意的神色,想来必是翠宝说了能让他安心的话。不然,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就不应该是那样的态度。
那么,翠宝是说什么使他能安心的话呢?她这样在琢磨着,偶然发现,翠宝屋子里还亮着灯,心中不免一动,何不再找她去谈谈?
但此念一起,随即就为她自己打消了,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觉得一直是倔强的,忽然泄了气,倒像投降似的,多没意思!
然而来自北屋的那荧然一灯,始终对她是一个无法抑制的诱惑,想来想去突然想通了,又不是什么不解的冤家,找她去谈谈,只要不谈这件事,又有何妨?于是,她悄悄开了房门,绕回廊到了有灯光的窗下,轻轻叩了两下。
“谁?”翠宝在问。
“是我。”
“啊!你还没有睡?”
接着,就见翠宝站起来的影子,从声音中听出来,开卧房门,开堂屋门,将杏香接了进去。
桌上一副散乱的牙牌和酒瓶、酒杯,还有一碟干果,杏香诧异地问:“你怎么想起来一个人喝酒?”
“不想睡,想弄点酒喝得迷迷糊糊好上床。”翠宝脸已经发红了,“你怎么也不睡呢?”
“你到仲家去了,我一个人无聊,睡了一下午,这会儿一点都不困。”
翠宝答不下来,端起酒杯问道:“你喝不喝?”
“不喝。”
“你不喝,我也不喝了。”翠宝说道,“我刚才在想,我一回来,话还没有说清楚,就弄拧了。应该先把仲四奶奶的话,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你,再商量也还不迟。”
虽然她自己谈了起来,杏香乐得答说:“好吧,你这会儿告诉我好了。”
“仲四奶奶的意思,两件喜事一块儿办,又省事又热闹。”
“怎么叫两件喜事?是你的喜事,加上我认干妈?”
“是啊!那不是两件喜事?”
“喔!”杏香问道,“她的意思是,我暂时不必搬了去,等震二爷来接进京的那一天,我也就搬了去了。”接着不等翠宝答话,便自己表示,“那倒可以商量。”
看她意思活动了,翠宝不肯放过机会,进一步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愿意这么办?”
“是的。”
“就是在我跟震二爷回去的那一天,你认仲四奶奶做干妈?”
“不错!”杏香埋怨她,“你好噜苏。”
“要把这件事弄停当了,不能不噜苏。”翠宝又说,“明天,我就这样子回复仲四奶奶了?”
杏香点点头。翠宝的心算是定了,她没有想到,眼看要成解不开的死结,不想急转直下,三言两句就说妥当了。这件事很痛快,一高兴之下,不由得喝了一大口酒。
“你别喝醉!”杏香说道,“你喝醉了上床睡觉,我没有人陪,怎么办?”
“我知道了,不会喝醉。”
“今天,”杏香装作不在意似的问,“你跟人家说了什么,能让他乖乖儿地就走了?”
“你是指芹二爷?”翠宝答道,“还不就是我刚告诉你的那些话,我催他赶紧回京去谈你的事。我说,杏香这儿你别管,只要你把事情办成了,你怎么说,她怎么听,尽管放心好了。”
“你就那么有把握?”
翠宝没有听懂她的话,“什么那么有把握?”她问。
“我是说,你就准有把握,他怎么说,我怎么听?”杏香说道,“他办成功是他的事,我听不听是我的事。”她忽然自心头涌起一股怒气,忍不住要发泄,“说实话,本来倒可以顺着他的意思办,就算委屈一点儿,也不是什么不能忍的。谁知道一波三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长要扁,尽由着人家的性子折腾。泥菩萨也有个火气,总有一天让他们曹家的人知道,我不是能随人摆布的。”
翠宝心里明白,这顿牢骚是针对曹震而发的,她觉得不表示态度最好,当下笑一笑,又喝一口酒。
发泄了怨气的杏香,心里自然舒畅些,但随后便又有些失悔,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满,将来怕转不过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