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杏香已从何谨及桐生口中,约略得知通州的情形,但是曹雪芹跟冯大瑞会了面谈些什么,桐生根本不知,何谨知而不详,索性一无所闻,因此,杏香在陪曹雪芹吃饭时,首先以此为问。
“你是要问冯大瑞,还是绣春?”
“问绣春。”杏香答说,“我虽没有跟她见过面,却不知怎么,心里总是在想,如果跟她见了面,一定也会投缘。”
“那么,你应该觉得安慰,绣春犹在人间。不过要见她却不容易,除非我能到金山寺去一趟。”
听他细说了经过,杏香也觉得除了曹雪芹,什么人要想见绣春,都会见拒于禅修。但曹雪芹要想去一趟金山寺,一样的也不容易。这就只有找秋月来商量了。
“我想还有一个人,应该能跟绣春见面,”秋月说了名字,“王达臣。”
“是啊!我倒没有想到。”曹雪芹显得很兴奋,“他们是胞兄妹,禅修老和尚没有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
“其实不是老和尚拦住前面,是绣春愿意不愿意见而已。”秋月又说,“譬如说,我要是跟老和尚说,要见绣春,他当然一口拒绝,可是他一定会跟绣春去说,绣春不会连我都不愿意见,那时候老和尚自然会来找我。难的是,我又怎么到得了金山寺?”
“还是应该先通知王达臣,他们同胞骨肉,知道绣春有了消息,一定连夜都要赶去。不过,那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原来王达臣这几年专为仲四开码头,打天下,此刻是在甘肃兰州主持联号。由西北到东南,水陆兼程,亦须一个多月才到得了,而况眼前通知王达臣,至少亦要个把月,在急于想获知绣春确实信息的曹雪芹、秋月,乃至杏香,都觉得是件难以忍耐的事。
“还是我去。”曹雪芹说。
下决心容易,做起来很难。首先是在旗的不能随便出京,请假亦须有正当理由,不过这总还有法子好想,最难的是,这话该如何跟马夫人去说?问起来那禅修老和尚是谁?他凭什么把绣春藏起来,不让人跟她见面?这要解释明白,就得牵涉到曹震,等马夫人弄明白了,她会放心容爱子去涉猎江湖吗?
一往深处去谈,障碍重重,越谈越多,曹雪芹大为沮丧,不过,最后杏香出了个主意,却很高明。
“我看还是得请老何出马。芹二爷切切实实写封信,要说太太知道了她的消息,想念得不得了。这封信到金山寺交给禅修老和尚,他拿去给绣姑娘一看,岂有个不当时就要见老何之理?”
曹雪芹与秋月都认为这是无办法中的唯一办法。可是以后呢?
“以后?”秋月提出疑问,“能把她接回来吗?”
“这很难说了。”曹雪芹回忆着最后跟绣春相处那一夜的情形,“以我所知,她仿佛今生今世再不愿跟震二哥见面,所以只要他在京,绣春就决不会来。喔!”曹雪芹想起一件事,急忙叮嘱,“冯大瑞对绣春是怀了谁的孩子这一点,似乎很在意,你们以后都得留意,别让冯大瑞知道真相。”
“其实他也猜想得到。”杏香说道,“你答复他的话,虽然很巧妙,但避而不谈,显见得情虚,‘哑巴吃扁食’,他心里也有数。”
“不说破总比较好。”秋月又把话题拉回来,“要说绣春不愿意跟震二爷见面,就一起在京,也可以把他们隔开来,倘或冤家路狭,海角天涯也有不期而遇的时候。这一层,我想倒不必太顾虑,如今要琢磨的是,得怎么找个让她不能拒绝的理由,把她劝回来。”
“我看,”杏香说道,“还是得打太太的旗号。”
“那不是让她不能,是让她不忍……”
“我倒想到了一招。”曹雪芹突如其来地说,“信上,最好让太太亲笔写两句话。”
这在杏香却是新闻,很感兴趣地说:“我从没有看过太太写的字。”
“我也只见过两三回。”秋月又说,“芹二爷这招确实很高。咱们想两句话写出来,请太太照描。绣春知道太太会写字的。”
“好!咱们一样一样来,看什么话能写,什么话不能写。”曹雪芹问,“冯大瑞如何?”
“我看,”杏香说道,“根本不必提。”
“是的。不提为宜,有什么话,等她来了,咱们再劝她。”秋月问说,“震二爷如何?”
“这我会写。”曹雪芹答说。
那就没有再需要顾虑的事了。接下来又商量进行的步骤,谈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曹雪芹首先要办的一件事,便是去看方观承,打听冯大瑞的消息。到得平郡王府,恰好方观承要上车,神色极其匆促,只能立谈几句话。
“冯大瑞的事,我还没有工夫跟讷公细谈,就我有工夫,他也没有工夫。不过,你放心好了,冯大瑞在步军统领衙门,只不过是软禁,一点都不会吃苦。”方观承又说,“现在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办,这几天你找不到我。等事定了,我会找你。”说着,一脚已踩在车门旁的踏脚凳上了。
曹雪芹大失所望,心里也很乱,只想到要看一看冯大瑞,急忙拉住方观承的衣服说:“方先生,方先生,能不能让我去探一探监?”
方观承略一沉吟,随即慨然说道:“可以。”接着抬眼搜索了一下,找到他的随从之一,“萧福,我把曹少爷交给你,他有事你替他办一办。”
“是。”萧福答应着,曹雪芹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曹雪芹,当即转脸说道,“芹二爷请先回府,回头我到府上来请安。”
“言重,言重。”
于是分别上车,各奔前程。曹雪芹回家,不免怏怏不乐,杏香问他,亦懒得回答。到得近午时分,门上来报:“方老爷派来一个姓萧的管家,要见芹二爷。”
曹雪芹精神一振,“我马上出来。”他定定神向杏香说道,“这姓萧的,要安排我去看冯大瑞。这时候该留他吃饭,找老何陪他。你跟秋月去说,还得备个赏封给他,不能太薄。”
说完,走到大厅,只见萧福鹄立檐前,一见趋前打扦,又说:“给老太太请安。”曹雪芹心想: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方观承用的人,无不能干诚恳,因而亦颇假以辞色。
“你坐!坐了才好说话。”
“不敢!芹二爷有话请吩咐好了。”
一个固让,一个固辞,曹雪芹便站着跟他说道:“有个冯大瑞,你知道不?”
“是,知道。”
“他现在软禁在步军统领衙门,我想去看看他。”
“是。”萧福想了一下问道,“芹二爷是急于要看他,还是可以缓一缓?”
“是有什么不便吗?”
“回芹二爷的话,如果急于要看他,比较费事,倘能缓个三两天,等我在步军统领衙门一个熟朋友出差回来,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也好。”曹雪芹沉吟了一会说,“或者先替我写封信,行不行?”
“请问芹二爷,信上说些什么?”
“无非安慰他的话。”
“是。”萧福答说,“信,请芹二爷别封口。”
就在这时,何谨来了,曹雪芹便说:“萧管家,你在这儿便饭。”他又指着何谨说,“这是跟先祖的人,姓何,我让他陪你喝一盅,我去写信。”
“是!既这么说,我就老实了。”萧福又打了个扦,“谢谢芹二爷赏饭。”
曹雪芹留下何谨相陪,自己回去写信,只是安慰的话,写来毫不费事,搁笔之顷,秋月来了,手里是沉甸甸的一个红包。
“八两银子。芹二爷,够不够?”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也差不多了,你现在连我的信一块叫人交给他。”
“不忙。这会儿交过去,倒像催人家快吃似的。”秋月又问,“方老爷怎么说?是不是冯大瑞的官司有麻烦,一时出来不了?”
“不是,是他没有工夫办这件事,他说他另有一件要紧事,要忙好几天。忙完了,他会来找我。”
“噢!”秋月沉吟着说,“莫非……”
曹雪芹蓦然会意,“莫非圣母老太太要进宫了?”他接着又说,“一定是这件事。”
“我想也应该是。”
曹雪芹对此当然亦很关心,“下午,”他说,“你去看看锦儿姊,打听打听消息。”
“好!”秋月答说,“如果有消息,不必打听,她先就跟我说了。不过,她未见得知道。”
“她不知道,不会问震二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