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叔侄两家都有喜事,但苦乐各殊,曹震是踌躇满志,每天享受着亲友的祝贺、僚属的奉承,锦儿与翠宝和衷共济,伺候得他称心如意,无丝毫后顾之忧。
曹却大闹家务,为的是两妾一子,无法安排得妥当。曹是觉得只有带邹姨娘去,生活起居,才能舒服,而且谨言慎行,在芜湖与官眷往来,也不至于惹什么是非。可是季姨娘说什么也不肯,她说每一次曹有远行,总是邹姨娘跟了去,这回该轮到她了。遇到至亲去调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说到伤心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号啕不止,吓得调停的人避之唯恐不速。
当然,马夫人必不可免地成了仲裁者,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说:“要带都带,要不带都不带。”可是棠官在圆明园护军营当差,亦未娶妻,不能没有人照应。邹姨娘倒很贤惠,隐约表示,万一季姨娘一定要跟了去,她留在京里,当然会照料棠官,只是曹执意不可。
“知子莫若父。”他说,“棠官愚而狡,邹姨娘管不住他,甚至会欺侮他庶母。只有他生母在这里,他念着母子之情,还肯听她几句。”
“那么,”马夫人说,“索性把棠官也一起带了去。”
“办不到的。在外的子弟,到了成年还要送进京来当差,哪有已经成年了,而且正在京里当差,倒说又跟了出去吃现成饭的道理?”他加重了语气说,“且不说旗下没有这个规矩,就有这个规矩,我也不能这么办。到了芜湖,我要顾公事,就顾不到他,税关又是有名的一个染缸,到了那里,受奸人引诱,狂嫖滥赌,不但毁了他自己,连我一条命都怕要送在他手里。”
“那就没法子了!只有都不带。”
曹想了一下,顿一顿足说:“都不带。反正这个差使,两年就有人‘派代’,起居不甚方便,也就算了。”
一场风波,总算不了了之。可是,这一来,曹就觉得更有带曹雪芹去的必要,特地托锦儿来做说客,马夫人觉得十分为难,将曹雪芹、杏香、秋月都找了来,一起商量。
先问曹雪芹自己,他说:“我听娘的意思。娘舍得我就去,不放心,我就不去。”
“这意思你是愿意去的?”
“也不是我愿意。”曹雪芹答说,“我是看娘今年以来,身子健旺得多了,我趁这机会去历练历练,也帮了四叔的忙。不过,还是要听娘的意思,娘不叫我去,我就不去。”
“我不叫你去,你心里一定会怨我。”
“绝不会!”曹雪芹斩钉截铁地,“如果那样,我还成个人吗?”
这句话使马夫人深感安慰,便又问道:“杏香,你怎么说?”
“这里,哪儿有我的话?”
“不要紧,你说好了。”
“我想,”杏香很谨慎地答说,“四老爷也是无奈。太太不叫芹二爷去,只怕会觉得对不起四老爷,心里有那么一个结,也是件很难受的事。倒不如做个人情,反正第一,太太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芹二爷在外面能放得下心,他能放得下心,太太就能放心。第二,四老爷不说了,至多两年工夫,就有人去接替,家里有秋姑,有我,还有锦二奶奶,陪着太太多想点玩的、吃的花样,两年不过一晃眼的工夫。”
马夫人为她说得心思活动了,“不过,你当然要跟了去。”她说,“不然我就更不放心了。”
“娘……”
曹雪芹刚喊得一声,便让锦儿拦住,“你别说了。杏香当然要跟了你去。”她说,“不过,你得把孩子留下来陪太太。”
“孩子谁带呢?”马夫人问,“秋月?”
“太太也是。”一直未曾开口的秋月,是埋怨的语气,“莫非从前芹二爷,我没有带过?”
“那已经是他六七岁的事了!”马夫人紧接着说,“好吧,我想你总也带得下来。”
“还有我跟翠宝呢!”锦儿做了结论,“就这么办吧!等雪芹回京,再替太太抱个孙子回来。”
于是全家从这天起就开始为预备曹雪芹远行而大忙特忙了。他本人却不在意,关心的是冯大瑞,去见了方观承两次,第一次说事情快办妥了。第二次去不曾见着。隔了两天,正待第三次去探问消息时,哪知方观承先派人来请了,不同寻常的是,约在鼓楼大街平郡王一个秘密的治事之处相见。
这个地方曹震去过,曹雪芹只是听说,并未一履其地。跟着来人到了那里,首先使他惊异的是,一进垂花门就遇见冯大瑞,刚想出口招呼,只是冯大瑞撮两指放在嘴唇上,曹雪芹便只好装作不识了。
“雪芹,听说你要跟四叔到芜湖去。”方观承问,“有这回事没有?”
“是。”曹雪芹答说,“家叔单身赴任,要我跟了去照料,是义不容辞的事。”
“你能不能找个什么理由,请你四叔先走,你说你随后赶了去,行不行?”
曹雪芹不敢实时答应,先问一句:“方先生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
像这样问话,便知他胸中很有丘壑,方观承越发有信心,“雪芹,我还是想找你替我办事。”他说,“这一次是咱们俩在一起。”
“是。”曹雪芹问,“是在京,还是出京?”
“出京。”方观承答说,“咱们沿运河一直走了下去。”
“那不就要到杭州了吗?”
“不错,是到杭州。不过,你也许不必陪我走到底,到了扬州,你由长江经江宁到芜湖去好了。”
曹雪芹默默将行程计算了一下,由运河南下到扬州,往南辰州,濒临长江,南岸即是金焦,不正好去访绣春吗?
转念到此,就不再多考虑了,“方先生,”他说,“我准定奉陪。不过大概什么时候可到芜湖?得有个日子,跟家叔才好说话。”
方观承想了一下说:“最晚不会过端午。”
那就是说,大概在两个月以后,曹雪芹点点头,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方先生,你能不能见告,我追随左右是要干点什么?”他紧接着解释,“我略有自知之明,如果是我干不了的,应该早说,否则临时会误事。”
“当然是你干得了的。”方观承沉吟了一会说,“咱们既然共事,当然要坦诚相见。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我找个人跟你细谈。”
“是。”
“未末申初,你在报国寺杉树下面等着,自有人会来找你。”
“此人认识我吗?”
“你也认识他。”
相与一笑,都不必再多说一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