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球乐
冯延巳
酒罢歌余兴未阑,小桥秋水共盘桓。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
冯延巳这首词,就其内容而言,无非是写士大夫酒罢歌余个人感情上的一种追求,而其用笔含蓄婉约,有一种深厚丰美的意蕴,这种艺术特点颇值得注意。
“酒罢歌余”,自是宴散人归之时,而词人意兴犹未尽也。酒未尽兴乎?歌未尽兴乎?抑或那侑酒献歌之人引起了词人感情上的波澜?“兴未阑”三字,给人以悬念,引出下面一段文章来:
“小桥秋水共盘桓”,宴散而人未归,词人离开热闹的歌筵后,来到幽静的“小桥秋水”观风景来了。一个“共”字,很值得注意,隐隐透露出盘桓于小桥秋水之上的,并非作者孤单一人,他身边仿佛还有人在。所谓“共盘桓”,正是共伊人流连于“小桥秋水”间,不忍去也,这也就是“酒罢歌余兴未阑”的真正原因与结果吧。
然则“共盘桓”者,是什么样的人呢?下句便从倒映在桥下秋水中的倩影来写伊人。“波摇梅蕊当心白”,粗粗读来,或误以为是写梅花倒映波心摇荡出的一片白色光影。细细体味,未必实写梅花倒影,而是写水中映出的如花人面。相传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额上,拂之不去。自后女子便竞作梅花妆。本篇中的“波摇梅蕊”句,实是写美人额上梅妆在水波中摇曳生姿的美景。词不正面写人,而是写倒映水中之人影;又不直接写人影,而是以局部梅妆代美人芳容,用笔曲折含蓄,而又富有韵味,给人以惝恍迷离之美感,可谓匠心独运。
“风入罗衣贴体寒”,则是用直笔写桥上人。诗词中的“罗衣”,多指女子所服。《古诗十九首》即有“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之句;作者《鹊踏枝》词写歌女又云“偷整罗衣,欲唱情犹懒”。结合首句“歌余”,此美人身份可知。清风明月之夜,与美人“小桥秋水共盘桓”,是何等美好的境界。风儿透入薄薄罗衣,而至于“贴体”,更加生动地显示出佳人美好的体形,而一个“寒”字,实写夜已深沉。这一句字里行间含蓄着词人对伊人的爱怜关切之情。
时间已经很迟,应该回去了,而又恋恋不去者,仍然是“兴未阑”也。结末二句又用兼有劝说与感叹的口气,申足“兴未阑”三字之意。“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回应首句“酒罢歌余”,透露出“小桥秋水共盘桓”之人,正是樽前献歌的女子,如此良宵,就更值得留恋了。
据史料记载,冯延巳在南唐中主李璟时代,仕宦通显,位至台辅,政治上却碌碌无为,日与朋僚宴集,耽于佚乐,上面这首词大概就是写他自己佚乐生活的一个片断吧。但其艺术手法隐约含蓄,使人感到扑朔迷离,如此词中“共盘桓”之女子,看去如为层层云雾遮掩的月里嫦娥,恍惚使人感觉到她,而又看不到她。她开始引起读者的注意,是“共盘桓”的“共”字,然后词人又用闪烁其辞的“梅蕊”“罗衣”暗示其性别,最后才用“须尽笙歌此夕欢”,点出歌女身份。如此一步一步地暗示,可见运思何等细密。虽然,这首词不过写男女之情,而词人着重写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并掺杂着某种对人生意义的体验,加之写法的含蓄婉约,遂使读者感到它意蕴深美,就此词意境而言,大有“遇美人于月下”之概。
(高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