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阿垅
在掀腾的海波之中,我是小小的孤岛,如同其他的孤岛
在晴丽的天气,我能够清楚地望见大陆边岸底远景
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人声,虽然远,但是传来了,人声传来
有的时候,也有一叶小舟渡海而来,在我底岸边小泊
而在雾和冬的季节,在深夜无星之时,我
不能看到你了,我只在我底恋慕和向往的心情中看见你为我留下的影子
我,是小小的孤岛,然而和大陆一样
我有乔木和灌木,你底乔木和灌木
我有小小的麦田和疏疏的村落,你底麦田和村落
我有飞来的候鸟和鸣鸟,从你那儿带着消息飞来
我有如珠的繁星的夜,和你共同在里面睡眠的繁星的夜
我有如桥的七色的虹霓,横跨你我之间的虹霓
我,似乎是一个弃儿然而不是
似乎是一个浪子然而不是
海面的波涛嚣然地隔断了我们,为了隔断我们
迷惘的海雾黯澹地隔断了我们,想使你以为丧失了我而我以为丧失了你
然而在海流最深之处,我和你永远联结而属一体,连断层地震也无力使你我分离
如同其他的孤岛。我是小小的孤岛,你底儿子,你底兄弟
选自《白色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由于对黑暗现实认识的日益深入,七月诗派的总体艺术基调由高昂亢奋趋向严峻、深沉,与之相适应的,在抒情方式上,则由直抒胸臆向意象抒情过渡。阿垅的《孤岛》一诗便是这种过渡的产物。
《孤岛》采取拟喻性的意象抒情。这类意象是把抽象的情意虚拟为人或物等具体的物象,使之具有更深的精神寄托,更高超的艺术处理,意象抒情的方式与七月诗人强调表现“主观战斗精神”和“主观拥抱客观”的美学追求是一致的。诗人阿垅当时置身于国统区文化斗争的中心成都,那种由战争年月单独从事地下斗争,在困厄颠沛的处境中所产生的情意,于《孤岛》一诗中被虚拟为“在掀腾的海波之中”的“小小的孤岛”这一具体的物象,而诗中的“大陆”则象征着广大的敌后阵地。“孤岛”这一意象的构成十分贴切,感情密度大。诗人痛心于“在雾和冬的季节,在深夜无星之时,我/不能看到你了,我只在我底恋慕和向往的心/情中看见你为我留下的影子”。这些不无几分忧郁的诗句,隐约地反映出那个时代坚韧地跋涉于历史的险道上的知识分子痛苦而崇高的精神风貌。
阿垅曾把这种忧郁称之为“一种压抑的力流,一种更蕴蓄的战斗”(《箭头所向》)。不是吗?在淡淡的忧悒之后,诗人紧接着以浓浓的笔墨来抒发“孤岛”和“大陆”的血肉之情。“乔木”“麦田”“候鸟”……这一组受诗人思辨左右着的大幅度跳跃的意象,给人以定向暗示:“我”不是“弃儿”,也不是“浪子”,而是“大陆”的“儿子”!起句的反复,层层展示出诗人内心的一种深沉的充满张力的乐观主义情感。复沓的运用,起到了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而且在句式上,于参差中又显示出整齐之美。
每个诗人都在他的作品中溶解、升华他的生活,他对生活的诠释和感性体验,诗是鸣响于他内心世界的歌。《孤岛》正是这样的一首在生活的铁砧上迸射着冷艳、炫目的光彩的歌。“孤岛”和“大陆”时而被“海面的波涛嚣然地隔断了”,时而被“迷惘的海雾黯澹地隔断了”,然而,在诗尾却跃动着这么一个意念——“在海流最深之处,我和你永远联结而属/一体,连断层地震也无力使你我分离”。从艺术上讲,这一深切的向往是诗意的结晶和升华,但它又是全诗酝酿成的一个形象化的思想。诗意中孕育着意象,意象中深化着诗意。“孤岛”这一意象,集滞重、深厚、悲慨、雄健于一体,它息息关联着诗人的峥嵘岁月,呈示着这位从民族解放战争转向人民解放战争的时代革命知识分子的心灵轨迹。
(沈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