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史前期一对娇小的彩陶罐
昌耀
啊,自由的精灵,你们何时与遭难的姐妹
一同落入奴隶市场的围栏被当众标价拍卖。
好像由人捅开伤口再徒然撒上一把盐粒,
我听见那人正借自由之名欢呼私有制万岁。
你们,绝美的象征,秘藏史前期熏烟之气息,
如微汗沁出肤体敷一层远古农耕文明的薄霜粉,
使我加倍延伸的呼吸通向了历史湮灭的胎音,
感受一株人文花朵伴随曙光初露破土而出。
啊,请原谅孤处的我将你们赎身接到我的案头。
那刻我忽有所感悟,发现你们双臂支在腰臀,
恰是陌上歌舞队里身着赭红裙裾的窈窕淑女,
可随时继续排练你们秀色可餐的田园之歌。
然而所为何来,每当我工余凝目投去一瞥,
总见你们惊慌中匆忙还原于一个静态的舞姿,
永远留下了我不能与彼一时空融合的苦闷,
感慨走来的源头不可逆转地深隐在终古的日食。
1998.3.26
选自《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许多诗人都写陶罐,因为陶罐是史前期文化的生动符号,是“文化寻根”的极好的材料。昌耀也写了不少以陶罐为素材的诗歌,同样,他仍然遵循着他一贯的以自然史统摄文化史的思路。陶罐之所以令昌耀感动,是因为此时的陶罐附载了两种文化角色:一种是联想到的代表史前期文化符号的“文物”角色以及因此而衍生的被物化的财富角色;另一种角色则是与陶罐的自然、质朴的属性相似的、从远古社会的初民那里带来的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形态,他们对待陶罐的态度,是一种没有附加任何“文化”的、最自然的、最接近原生态的和体现自然天性的态度,因而也是最人性的态度。这首诗所要表达的就是这种观念。
诗人在诗中运用了一种递进式的双重比喻:其一,把流落在文物市场的“史前期一对娇小的彩陶罐”比作“遭难的姐妹”;其二,进而把文物市场比作血腥的奴隶市场,这对“遭难的姐妹”像任人宰割的黑奴那样,正无情地“一同落入奴隶市场的围栏被当众标价拍卖”。诗人站在自然本性的丧失也就意味着人性的丧失这样一种自然观念的立场,对彩陶罐被买卖现象所包含的人文意义进行深刻的揭示。
在此基础上,诗人进一步揭示了在这样一种被异化的金钱至上、物质主义盛行的社会里,个体的“拯救”彩陶罐行为是多么的无助和无奈!它必须遵循“体制内”的市场原则,因此诗人不得不慨叹:“啊,请原谅孤处的我将你们赎身接到我的案头。”问题是,彩陶罐虽然被诗人从文物贩子的“奴隶市场的围栏”转手到自己的案头,并且得到善待与呵护。诗人希望“她们”在一个由诗人的想象造出的充满“自由”与“文化”氛围里,像“陌上歌舞队里身着赭红裙裾的窈窕淑女”,“随时继续排练你们秀色可餐的田园之歌”。然而,诗人终于感悟到,彩陶罐被扭曲的自然本性并没有因此而有根本性的改变:“每当我工余凝目投去一瞥,/总见你们惊慌中匆忙还原于一个静态的舞姿,/永远留下了我不能与彼一时空融合的苦闷。”诗人是不是在暗示:彩陶罐已经永远失去了它们的生存环境?就像他在《莽原》里所担忧的那样,彩陶罐只能“在最后的莽原”里找到它们“诗意地安居”的环境?
(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