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牛汉
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祖母说：“那是虫咬了心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
——题记
人们
老远老远
一眼就望见了我
满树的枣子
一色青青
只有我一颗通红
红得刺眼
红得伤心
一条小虫
钻进我的胸腔
一口一口
噬咬着我的心灵
我很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间由青变红
仓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
不要赞美我……
我憎恨这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树母亲绿色的胸前
凝结的一滴
受伤的血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很红很红
但我多么羡慕绿色的青春
选自《牛汉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这首诗写于1980年，诗人牛汉借“早熟的枣子”和“一条小虫”等意象，以冷峻而沉痛的笔调从生命的角度和社会的层面反思自己青春年华的厄难，以及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遭遇。
这首诗如同一幅静物画，客观景物与主观情绪达到了高度融合的境界，那种景与情的吻合，物和思的统一产生一种隽永而深邃的意境。全诗分为三层，前两层是客观写实，最后一层是主观认知，三层之间过渡自然，呈现递进关系。
第一层包括开头的两小节，运用拟人手法，让诗人把浓郁的感伤情绪印在“早熟的枣子”上，物我浑然一体。因为“满树的枣子/一色青青/只有我一颗通红”，而且“红得刺眼/红得伤心”。“刺眼”和“伤心”乃是诗人深切的人生体验。红得让别人觉得“刺眼”，让自己觉得“伤心”。
第二层是中间的两小节，进一步回答了为什么“红得刺眼/红得伤心”，那是因为“一条小虫”在“噬咬着我的心灵”，从而“在枯凋之前/一夜之间由青变红/仓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诗中的“早熟的枣子”和“一条小虫”的意象具有象征性和暗示性。“早熟的枣子”象征了诗人牛汉，而“一条小虫”既是暗指国统区黑暗而凶险的社会环境，又隐喻长期以来对文艺界、对知识分子实行“改造”和迫害的党内左倾路线与“极左”流毒。众所周知，牛汉是胡风“七月诗派”的重要成员，后因“胡风案”的牵连，身心受折磨二十多年。诗中前两层的描述生动而形象地隐喻了诗人牛汉的不幸遭遇，他的青春年华如被“虫子”咬了心的枣子一样，很快由青变红，趋向“枯凋”。
诗的前两层为第三层最后两小节的议论和抒情作了铺垫。而诗前的“题记”是前两层写实的依据，通过诗人童年时的视点，描述了枣子“早熟”的自然现象，以此类比和影射诗人的不幸命运。同时，又为第三层的诗人的主观认知作了旁注和提示：不是由青变红之后被虫子咬的，而是先被虫子咬了之后才由青变红的。在第三层中，诗人转而以睿智老人的视点冷峻而客观地审察和反思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当“胡风案”平反之后，社会上有人赞美胡风以及他的朋友们，赞美诗人牛汉的“早熟”，而诗人牛汉的态度是：“不要赞美我……/我憎恨这悲哀的早熟。”如果把早熟当作成熟去赞美，简直是一种反讽。何况牛汉他们的“早熟”，是被“虫子”咬过之后的早衰，是由青变红的“枯凋”，曾为之付出了血和泪的沉重代价。他们的“悲哀”就是他们一生所追求的恰恰是与历史所加在他们身上的罪名相反；他们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成了中国许多文化灾难中的第一件大冤案，这是历史的悲剧啊！这诚然是诗中所描绘的那样：“我是大树母亲绿色的胸前/凝结的一滴/受伤的血”。诗尾，诗人牛汉用判断句式深刻地认识了自己：“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很红很红。”一来点题，二来与开头的“红得刺眼/红得伤心”相呼应。“红”喻指心灵创伤，“很红很红”说明伤痕累累，而且很深很深，这就有力地控诉和批判了“极左”路线的莫大危害。诗人尽管未能拥有“绿色的青春”，但他仍能以淡定的心态和复杂的心情抒发了对“绿色的青春”的“羡慕”之情，给全诗增添亮色、留有余味。
这是一首被剥夺“绿色的青春”的哀歌。诗中抒情主人公“我”不仅是单指诗人自己，而更是复指如牛汉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群体，是一种“大我”的形象。在“我”的命运反思中具有一定的认识意义和教育作用，而诗意的表达又相当含蓄而隽永。
（毛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