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马
牛汉
跑过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
跑过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
无风的七月八月天
戈壁是火的领地
只有飞奔
四脚腾空的飞奔
胸前才感觉有风
才能穿过几百里闷热的浮尘
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舐光
汗水结晶成马的白色的斑纹
汗水流尽了
胆汁流尽了
向空旷冲刺的目光
宽阔的抽搐的胸肌
沉默地向自己生命的（内部求援）
从肩胛和臀股
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
世界上
只有汗血马
血管与汗腺相通
肩胛上并没有翅翼
四蹄也不会生风
汗血马不知道人间美妙的神话
它只向前飞奔
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
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
和凝冻的云天
生命不停地自燃
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
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
汗血马
扑倒在生命的顶点
焚化成了一朵
雪白的花
一九八六年八月
选自《中国新诗1916—2000》，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牛汉经历过大苦难、大悲辛的人生逆境，他在漫长的逆境中，始终保持着中国知识分子的正直独立与顽强执著的品格。这一品格元素深深地影响着他的诗歌创作主题，即受难灵魂的挣扎与不屈的抗争！而《汗血马》既是诗人在社会逆境中生命遭际的真实写照，又是其坚强不屈的人格精神的生动展现。
汗血马具有勇猛、顽强、坚忍、抗争的品质，素有神骥宝马之称。诗的开头八行，描述了汗血马在戈壁与荒漠之间，在火的领地飞奔着的动人情景。自然环境是那么的恶劣，漫天浮尘的空气又是那么的干燥和闷热，无边无际的戈壁与荒漠都阻挡不了汗血马的飞奔。中间的九行，即“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舐光”到“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抒写了汗血马的汗水和胆汁都流尽了，而它仍执著地向空旷发射出冲刺的目光，乃至“从肩胛和臀股/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怎么会沁出血球呢？这是汗血马的一种生理特点，它的血管与汗腺相通。当汗血马的汗水和胆汁被焦渴的尘砂所吞噬时，尽管它的身体和灵魂遭受摧残和煎熬，但仍然坚持向前飞奔。诗的后半部分，即“肩胛上并没有翅翼”到“焚化成了一朵/雪白的花”，描绘得惊心动魄，悲壮而奇美。“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和凝冻的云天”，那彤云似的血气，在“生命不停地自燃”中浑身蒸腾，最后流尽了鲜血而“扑倒”，在冰天雪地里“焚化成了一朵/雪白的花”。
好的诗是无形画，好的画是有形诗。这首诗描绘了汗血马从飞奔到“自燃”到扑倒的全过程，这一过程是一幅连续的动态画面，那画面浸润着诗人悲愤而激昂的情绪。这幅画给读者所展现的并非一幅单纯的汗血马的奔驰图，而是包孕着丰富的思想内涵的图画。核心意象“汗血马”，可使人产生许多联想。它让我们联想到诗人牛汉，牛汉系蒙古族，他从小与大草原有缘，与汗血马有缘。他曾多次意味深长地把自己比喻成其童年时代所见的家乡的汗血马。到了晚年，他回顾自己所经历的战争、流亡、饥饿、囚禁的坎坷一生，以及几十年来对诗歌创作的苦苦追求的跋涉，认为只有在汗血马身上才能找到最贴切的寄托，也只有在汗血马身上才能把他所体验到的人生创伤和刚强予以最完美的表达，因此汗血马乃是他顽强与坚韧的人格化身。同时，它也会让我们联想到许许多多优秀的炎黄子孙坚执的人格美和不屈的尊严。因此，它所引发的联想具有了社会性的丰富内涵。《汗血马》一诗既是对诗人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颂歌，更是对中华民族之魂深沉而尽情的吟唱。
《汗血马》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情境诗，其艺术风格是粗犷与凄美相糅，力量与忧伤共现。它的粗犷，显示出生命的质感和心灵深处的呐喊，带着咸涩的汗味和鲜血的腥味，流动着澎湃的激情，那一行行充满汗和血的诗句能激发出读者不屈的尊严。诗句朴实而流畅，内在节奏强烈，在描述汗血马一路飞奔的过程中，染上了一层凄美与忧伤的情感色彩，具有无限的艺术感染力。
（毛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