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者与豹
宋琳
西部高原。一只黑斑白额的雪豹向死沼方向潜逃了
它的残忍幻成一张美丽动人的豹皮
跳荡在大脑深处的眼睛里
这是一双人的眼睛
可能是一双六十岁左右的衰老的眼睛
痛苦、麻木和后悔使它因高度充血而浑浊
它已经死去
它的来历和被风化的硬度
只有在解剖刀下才能得以验证
但这是一双
人的眼睛
是被不能忘记的仇恨钉死的窗
眼睛摄住了耻辱
摄住了破窗而去的杀人犯失踪前的最后一个镜头
曾经有过另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向你走近
从此你被命名为幸福的人到西部盐地淘金去了
马车上那双躲在头巾后面的眼睛
用灼热的爱情燃烧你的背部
狠狠地燃烧直到你像一粒金沙完全融化
死沼附近
矗起了营帐和一柱孤烟
这是一部悲剧的起源
悲剧不仅是美的毁灭
也是生的毁灭祈求与渴望的毁灭
是那双安睡中被雪豹的前爪踏陷的眼睛
永远地踏陷下去
成为一口复仇的深阱
愤怒的淘金者啊你要在此终生厮守吗
罪衍之窗已经钉死
昨日之客仍不见来
当所有生命随高原的流沙归于平寂和黯淡
雪豹巡游的蹄影在淘金者最后的意念中
结下生生不灭的世冤
给儿孙们
选自《城市人》,学林出版社1986年版
《淘金者与豹》是有叙事内容的现代抒情诗。
诗的主人公,一是死了的“淘金者”,一是活着的“雪豹”。
诗采用倒叙结构——
淘金者遇难。雪豹逞凶后逃遁。
回忆。死者的回忆。
回忆里有淘金者行踪的孤独(“死沼附近/矗起了营帐和一柱孤烟”);回忆里有淘金者怀旧的温馨(“马车上那双躲在头巾后面的眼睛/用灼热的爱情燃烧你的背部/狠狠地燃烧直到你像一粒金沙完全融化”);回忆里有淘金者遇难时的壮烈(“是那双安睡中被雪豹的前爪踏陷的眼睛/永远地踏陷下去/成为一口复仇的深阱”)……
回忆不是单色调的,生活的苦涩、幸福、艰难,因诗人对“回忆”的多面的铺排,令诗的抒情主人公——淘金者的形象丰满起来了。
意味深长的是,淘金者所有对往事的回忆,都是通过他的一双眼睛实现的,而这一双眼睛原本“它已经死去/它的来历和被风化的硬度/只有在解剖刀下才能得以验证”。死了的眼睛能够“回忆”,这怪诞而又并不很越轨的一笔,令全诗陡生魔幻的意味,平添三分艺术的魅力。
从文学发展的规律看,文学是从“不文”转化为“文”,又从“文”转化为“诗”,正如小说、戏剧追求诗化一样,诗吸取戏剧的手法,也是顺乎规律的创造。早在新诗草创初期,不少诗人就为制作诗的戏剧性进行探索。闻一多就强调过诗应尽量采取小说戏剧的态度,利用小说戏剧的技巧。稍后的卞之琳,更是主张通过西方的“戏剧性处境”而作“戏剧性台词”写抒情诗。
宋琳的《淘金者与豹》正是一首具有“戏剧性”的抒情诗。它具有鲜明的戏剧冲突——淘金者与豹的生死搏斗。这一“生死搏斗”,是通过一系列戏剧动作的设计体现出来的。它有两个特点:
一是虚实结合。诗这样写淘金者与豹的生死搏斗:淘金者的“眼睛摄住了耻辱/摄住了破窗而去的杀人犯失踪前的最后一个镜头”,豹的“残忍幻成一张美丽动人的豹皮/跳荡在大脑深处的眼睛里”。这里。尽管“摄住”“破窗而去”“跳荡”等都是动作感显著的动词,但这一切毕竟是虚无。死去的淘金者的生前生活却被诗人实实在在地凝固在跃动的诗行里:“马车上那双躲在头巾后面的眼睛”“含情脉脉向你走近/从此你被命名为幸福的人到西部盐地淘金去了。”虚实相生的戏剧动作,合演了一出英雄戏剧。
二是注重对动作呈现时的场景的描绘和气氛的渲染。宋琳的诗里那“死沼”,那矗起的“营帐和一柱孤烟”,甚至那淘金者出征前,情人为他送行,“用灼热的爱情燃烧”他的背部,“像一粒金沙完全融化”等细腻描写,这一切都是在人物动作呈现时的场景描绘或气氛渲染。其结果使《淘金者与豹》里淘金者与豹的生死搏斗——这所有的戏剧行动,平添悲壮的色彩。
淘金者死了。悲剧生长力量。
就这样,《淘金者与豹》的戏剧冲突情境,将生与死、奋斗与献身、悲剧与喜剧叠加一处,充满象征意味的淘金者与豹这两个“意象”,赋予诗深广的容量,使人们身临失败和死亡的氛围却依然触摸到奋斗者坚忍不拔的脉跳。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