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埃舍尔
宋琳
我想加入世界的角逐
——题记
我从你的背面异乎寻常地看见你的脸
反光球里你眼球的反光
抽着你的雪茄正抽在你嘴里
书房的和平与头发的愤怒
我轻轻地喊了你一声埃舍尔
我曾在哪条街道上看见你
并在你营造的城中与你面对着喝了一会儿咖啡
一群蜥蜴在阳光下做游戏
另一群僧侣在默祷中上上下下爬楼梯
又幽默地回到原处
坦率地说我同情他们埃舍尔
你不该让他们为难
我想把你称作年迈的怪兽同时又是生活之父
埃舍尔
听见了吗我在你的画廊下想入非非
我梦寐突破人间格局
到你的城廓里退化为一只寄居蟹
用一只长鳌张牙舞爪
少女们因为我美丽如自由神
如蓝眼珠的飞鸟
煽落白天与黑夜编造的永恒之谜
我渴望充满温情地与你对话埃舍尔
你不是孤独的你有我
但我必要重复那句话埃舍尔
你将不幸,你正不幸
你强有力地打向世界的黑色拳击手套
不偏不倚打中了自己
你脸上的青肿色块其实很像梵·高的《星夜》
你只是不便明说而已
最终人们把水车下的瀑布回流鉴定为什么
有谁知道
我经历了千辛万苦踩着你后跟的影子
在上回那条街道又与你奇遇
我十分亲昵地喊了你一声埃舍尔老爹
你却不理我
原来你已在一只空盒里死去良久
百年之后又是谁从背后喊我先生你早
吓了我一跳
选自《城市人》,学林出版社1986年版
这是诗人对一位名叫埃舍尔的外国人的致敬之作,也可看作是诗人对这位名叫埃舍尔的外国人的倾诉。
意象繁富,寓怪诞、幽默、反讽、戏谑、华彩、抒情、言志于一身,并且稍稍带点魔幻与晦涩,受众所能感受到的是杂色画面的应接不暇,五味情感的酣畅淋漓,审美感官的新鲜刺激以及青春情怀的勃然呈示。
诗所向我们提供的这位名叫埃舍尔的外国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我从你的背面异乎寻常地看见你的脸”:双面人吗?!
“反光球里你眼球的反光/抽着你的雪茄正抽在你嘴里”:诗句很拗口(诗人故意的!)。循着诗所描绘的形象逡巡,会给人一种荒诞美——这个人的眼球在反光球里闪烁反光,他的嘴里抽着雪茄也被雪茄抽着:雪茄抽着一个人,怎么抽呀!?
“书房的和平与头发的愤怒/我轻轻地喊了你一声埃舍尔”:是个知识分子吧。“头发的愤怒”可理解为此人乃情感丰富、疾恶如仇。
这个人能营造城,竟令“我”在他“营造的城中”与他“面对着喝了一会儿咖啡”。
奇怪!此人为难蜥蜴、僧侣,让“一群蜥蜴在阳光下做游戏/另一群僧侣在默祷中上上下下爬楼梯”。
以上是诗的第一节诗人对埃舍尔的诗意的勾勒。
第二节一开头“我想把你称作年迈的怪兽同时又是生活之父/埃舍尔/听见了吗我在你的画廊下想入非非”三行,“天机”泄露,从“画廊”两字可知埃舍尔乃是一位画家。回过头去再重读第一节,那“营造的城”、那阳光下做游戏的“蜥蜴”、那在默祷中上上下下爬楼梯的“僧侣”,都是作为画家埃舍尔的画中的物和人呵。
与第一节不同的是,诗的第二节并不着力于对埃舍尔的画的意会的诉说,而是诗意地表达诗人对埃舍尔的艺术品位和品格的仰慕与激赏。埃舍尔的画的世界应是一个具有无限艺术魅力的世界,留给人们的亦是欣赏的无限时空,这样的画家,终其一生,都具有无限的创新意识。对画家埃舍尔如此这般的理解,是诗的文本提供给我们的。诗人把埃舍尔称作“年迈的怪兽同时又是生活之父”,“年迈”“父”,这两个词语透露出埃舍尔已垂垂老矣,“怪兽”是一种友善的戏谑,是对埃舍尔无限创新意识的别一种赞誉。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诗人将埃舍尔尊称为自己的“生活之父”,这一简洁而又看似平凡的称呼使得诗人对埃舍尔的崇敬之情备感亲切。
诗人的澎湃之情一发而不可收——“听见了吗我在你的画廊下想入非非”,能让人想入非非的画廊是因为画廊本身想入非非,紧接着“我梦寐突破人间格局”一句,也是因为“画廊”本身已经“突破人间格局”,所以才有了追随者的“突破人间格局”的梦寐。“突破人间格局”意味着超现实的想象。至此,诗人通过对埃舍尔的艺术世界由衷的赞美,借以言志,即以埃舍尔的独步天下的艺术创新精神为榜样,对诗的艺术追求力图在审美力度与矢量上向埃舍尔看齐。言志未尽,辅以抒情,所以便孵生了如此洋溢青春激情的诗句:“到你的城廓里退化为一只寄居蟹/用一只长鳌张牙舞爪/少女们因为我美丽如自由神/如蓝眼珠的飞鸟/煽落白天与黑夜编造的永恒之谜。”此节末了两句“我渴望充满温情地与你对话埃舍尔/你不是孤独的你有我”,关键词是“孤独”,意在表明艺术的探险人和先行者都是孤独的,但诗人甘愿追随埃舍尔的足迹,与孤独为伍,此一抒怀与此节传达的主旨一脉相承。
第三节承袭第二节末了两句传达的诗思,想象和描绘埃舍尔的艺术探险的艰难,尤其是“你强有力地打向世界的黑色拳击手套/不偏不倚打中了自己”两句,振聋发聩,入木三分。
艺术的创新不被人理解的痛苦,显露于诗,黑色幽默油然而生。此节延续了第二节言志抒怀的思路,诗人追随画家埃舍尔跋涉的足迹这一行动在继续,“我经历了千辛万苦踩着你后跟的影子/在上回那条街道又与你奇遇”。但结果是,“你却不理我/原来你已在一只空盒里死去良久”。画家埃舍尔早已辞世,他和诗人并不处于同一时代。他与他的对话是阴阳两界的对话,准确地说,是诗人对他所热爱和尊崇的那个不朽的亡灵的单向交流。至此,回眸在这句以前的奔流梦幻与激情的嶙峋诗行,仿佛都蒙上了荒诞与迷离的色彩。
第四节只有两行:“百年之后又是谁从背后喊我先生你早/吓了我一跳”——依旧是荒诞与迷离的笔触,置于全诗之尾,犹如袅袅余音,每一个闪烁的音符跳动着的依旧是诗人对埃舍尔的热爱与迷恋:来生一定要与埃舍尔结伴而行。有意思的是,这回是换位回应,不是诗人招呼画家,而是画家召唤诗人。诗人吓了一跳。欣喜若狂的一吓。
对埃舍尔的了解会有助于对诗歌文本深一层次的鉴赏。
埃舍尔,全名毛里茨·科内流斯·埃舍尔(1898—1972),荷兰画家。他是世界艺术史上最特别的绘画奇才。他从事物的数学特性中发掘美,创造出空前绝后的奇妙之作。听一听他对他的《圆极限3》这部作品的描述吧:“同一系列的鱼都具有同一种颜色,它们彼此首尾相接,沿着环形路线从这边到那边,游个不停。越游近中间。就变得越大。一串串鱼像火箭一样,从无穷远的边缘以直角发射出来,又跌落到所来的地方,没有一条鱼能最终到达边缘,因为在那之外是绝对的无。然而,这个圆的世界如果没有周围的虚空也不可能存在,不仅仅因为内的前提是外,而且因为,由这种几何精确地制定的、建构起整个框架的圆弧的圆心,就在无的领地之中。”(《埃舍尔的不可能世界》)一叶知秋。埃舍尔的画的玄思、奇幻,它所展示的博大精深,由此可见一斑。
《致埃舍尔》一诗,隐晦地提及了埃舍尔的两幅代表作:《瀑布》(最终人们把水车下的瀑布回流鉴定为什么)、《画廊》(听见了吗我在你的画廊下想入非非)。《瀑布》是最早介绍到中国的埃舍尔的作品,刊登在80年代初期的甘肃《读者文摘》的中心插页上。在《画廊》这幅画里,倘若我们从右下角画廊的入口走进画廊,会看见左下角有一年轻人在观看墙上一幅画,他看到一个港口,海上有货船,岸上有房屋,房屋向右侧延伸,他看到一个妇女倚在窗前,下面是一个画廊,然后……他赫然发现自己竟站在自己所观看的画中!《画廊》是埃舍尔最为得意的作品,难怪《致埃舍尔》的作者宋琳会在画廊下想入非非!
埃舍尔特立独行,几乎是孤身一人进行着他的发现之旅(所以才有了此诗中的“你不是孤独的你有我”这样的表白)。作为画家的埃舍尔其实是一位思想家,只不过他的思想不是用语言来表达,而是用画面来表达。他给友人一封信中的一段话可作为解释他作品的一把钥匙:“我们中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有一个非真实的、主观的世界存在。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怀疑是否存在一个真实的、客观的世界。所有的感官只是向我们揭示了一个主观的世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思考,并且得出结论认为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客观的世界里。”(《埃舍尔大师图典》)他的画是一个巨大的谜语,一个艺术自足的世界。埃舍尔的作品就如经典童话,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故事。《致埃舍尔》的作者宋琳也在埃舍尔创造的非人间的超现实的艺术世界里看到了自己的故事。他用诗诠释了自己对埃舍尔作品深邃意蕴的理解。埃舍尔艺术世界那真作假时假亦真的迷离朦胧,那将人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不可能变为可能——感受的“欺骗”,那颠倒时空、揉碎现实的一切制作的魔幻、怪诞,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空与物我的循环往复,《致埃舍尔》一诗将它们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从你的背面异乎寻常地看见你的脸/反光球里你眼球的反光/抽着你的雪茄正抽在你嘴里……”这些个读似艰深微含晦涩的诗句,其实是多么传神地表达了诗人对埃舍尔的堪称知音的理解!
诗的题记“我想加入世界的角逐”意味深长。诗人写作此诗时还是一个刚跨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致埃舍尔》展示了青年宋琳风华正茂,踌躇满志的心怀。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