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巾
李小雨
我要戴那条
红色的纱巾……
那轻柔的、冰冷的纱巾,
滑过我苍白的脸庞,
仿佛两道溪水,
清凉凉地浸透了我发烫的双颊、
第一根白发和初添的皱纹。
(真的吗,苍老就是这样临近?)
呵,这些年,
风沙太多了,
吹干了眼角的痕,
吹裂了心……
红纱巾。
我看见夜风中
两道溪水上燃烧的火苗,
那么猛烈地烧灼着
我那双被平庸的生活
麻木了的眼神。
一道红色的闪电划过,
是青春的血液的颜色吗?
是跳跃的脉搏的颜色吗?
那,曾是我的颜色呵!
我惊醒。
那半夜敲门声打破的噩梦,
那散落一地的初中课本,
那闷热中午的长长的田垄,
那尘土飞扬的贫困的小村,
那蓝天下给予母亲的第一个微笑,
那朦胧中未完成的初恋的纯真,
那六平方米住房的狭窄的温暖,
那排着长队购买《英语讲座》的欢欣,
呵,那闪烁着红纱巾的艰辛岁月呀,
一起化作了
深深的,绵长的柔情……
祖国啊,
我对你的爱多么深沉,
一如这展示着生活含义的纱巾,
那么固执地飞飘在
又一个严冬的风雪中,
点染着我那疲乏的、
并不年轻的青春。
那悲哀和希望糅合的颜色啊,
那苦涩和甜蜜调成的颜色啊,
那活跃着一代人的生命的颜色啊!
今天,大雪纷纷。
我仍然要向世界
扬起一面小小的旗帜,
一片柔弱的翅膀,
一轮真正的太阳,
我相信,全世界都能
看到它,感觉到它,
因为它和那
插在最高建筑物上的旗帜,
是同样的、同样的
热烈而动人!
我望着伸向遥远的
淡红锴的茫茫雪路,
一个孩子似的微笑
悄悄浮上嘴唇:
我正年轻……
我要戴那条
红色的纱巾……
1981年2月于北京
选自《红纱巾》,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红纱巾》是为纪念诗人自己29岁生日而作,也是为了被“文革”夺去了整个花样年华的一代人而作。诗歌描写了50后一代人不堪回首的过去:偌大的国家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青年人被驱赶到农村,毫无人格尊严地去忍受各种“锻炼”。用“平庸的生活”来概括这样的生活,实不为过。但是,荒唐的生活并未完全消磨青年人的热血,有人在6平方米的小屋里品尝初恋的温暖,有人在“读书无用论”仍然盛行的时候,排着长队去购买《英语讲座》。正如朦胧诗人顾城在《一代人》的短诗里写的那样:“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当黑暗达到极致,就必然会酝酿出寻找光明的眼睛。红纱巾,就是光明的象征、理想的象征,即使是在严冬的风雪中,它也固执地飘舞,点燃着疲乏中的青春之光。
《红纱巾》在意蕴上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文革”动乱时期青年人荒唐悲凉的生活,一个是从“文革”后期萌发、到“文革”结束后迸发出来的批判和反思。在艺术上,诗人更多地通过一些具体的细节去描述和回忆过去,比如散落一地的初中课本、半夜的敲门声、打破的噩梦、尘土飞扬的贫困小村、严冬的风雪、太多的风沙、苍白的面庞、初添的皱纹、麻木的眼神和吹裂的心灵。这些细节和片段组合出李小雨他们那一代人充满苦涩的青春。另一方面,诗人用红纱巾这个意象赋予很多积极的精神追求,较为抽象,它可以像火苗、像闪电、像红旗、又像青春的血液、像跳动的脉搏,总之,它象征诗人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祖国的坚贞。正因为如此,可以认为这首诗在艺术的表现上较为含蓄,却并不是朦胧诗。朦胧诗的题旨是多义的或不确定的,而《红纱巾》的主题非常鲜明。这首诗无疑是悲壮的、以冷色调为主的,它用回顾青春的方法批判了“左”的极端政治带给一代青年和整个民族的深重的灾难。然而这首诗又是昂扬而不乏热烈的,诗中出现的太阳和反复提到的红纱巾,如同插在最高建筑物上的一面旗帜,激励人们去怀疑、去求索,它预示光明必将驱散黑暗,真理终会战胜谬误。
《红纱巾》基本上是自由体诗,语言是散化而朴实的,虽然有那么一点对韵脚的考虑,但是并不讲究。诗歌用第一人称来写,在结构上首尾呼应,通过对“我要戴那条/红色的纱巾”的反复呼唤,强化抒情主体意志的力量,有利于使读者、特别是同龄人产生情感的共鸣。
(任丽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