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
——半坡之一
李小雨
据说
第一只陶罐是女人做的
因此，她塑一条
浑圆的、隆起的曲线
朴拙而安详地立于
万古苍凉之上
我披发的母亲
裹着兽皮的母亲啊
她指向
啊那纯粹的泥土、水和火焰
世界就这样诞生
诞生成
一条有孕的曲线
一个婴儿在腹内蠕动
一枚果实正在成熟
一轮太阳
一个人死去重又复生
一个星序的倒转轮回
一个四野与天穹的完美闭合
一只陶罐
于是一切生命
便都有了密密麻麻的指纹
于是许多声音都在天地间
流浪着，喊着母亲
于是陶罐便朴拙而安详地立于
万古苍凉之上
以她的宽容
以她的淳厚
以她的丰盈
以她的披风沐雨的牺牲
饮母亲低沉温存的心跳声
饮鼻音的摇篮曲
饮乳汁流成的滔滔黄河
饮一根骨针的细如丝线的声音
当赤脚的母亲站起身来
开始最初的第一次播种时
陶罐倾倒了
从里面涌流出无数
金色的小小的种子
——人
1985年10月于西安半坡
选自《节日朗诵诗选》，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陶罐》是一首感怀人类文明起源，富有哲理意味的诗歌，是《半坡组诗》中的一首。半坡文化，属于中国新石器时代黄河中游地区的仰韶文化，是北方农耕文化的典型代表，1952年发现于陕西省西安市半坡村，其中，红底黑彩，具有几何、鱼形图案的陶器制品是较有代表性的器物。而诗人正是选择了一只陶罐，作为诗歌吟咏的起点。
史前时期并无确切的文献记录，因而所有的情景都要依靠诗人放飞自由的想象力。李小雨既抓住了陶罐泥土的质地，说其与土地、母亲本就连为一体，又抓住它的外部特征，“浑圆”“隆起”，与孕育着胎儿的母腹有着极为相似的形象这一点，非常自然地将陶罐与“地母”的意象联系了起来，当然也暗合了半坡文化的母系社会特征。
从披着头发，裹着兽皮，一身原始装束的人类“母亲”那里，诗人的思考又了无痕迹地过渡到了对于“世界本源”的感叹上。这个亘古恒常的问题，困扰了许许多多的哲人和思想家，无论是古希腊的泰勒斯、毕达哥拉斯、普罗泰格拉还是我国古代的庄子，就到底是水、火或是泥土才是世界的本源，都进行过深刻的思考。而对于本诗的作者来说，她的理解则更为诗意，也许构成世界的不是哪个特定的元素，而是一道弯曲的弧线。
的确，从母腹中小小的婴儿或枝头小小的果实，到巨大的太阳，浩瀚的天穹四野，或是伟大的生命与星序的轮回，生命与圆形是分不开的，最终，又都可以归结到一只由母亲抟土塑造的陶罐上。当人类母亲在陶土上留下指纹的时候，也在这块土地上千千万万的生命里，留下了共同的印迹，这也是对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的一种呼应。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这个陶罐，成了我们民族的一个文化符号，它是承载了悠久的中原文明的容器，在万古的苍凉中，宽容而淳厚地接纳了黄河流域各种自然与人文的元素，成为华夏民族共同的精神源头之一。“从里面涌流出无数/金色的小小的种子/——人”，诗篇用形象化的语言，向我们展示了生命与文明的起源。
相应的，中外文学史上都不乏通过吟咏容器，来追怀人类悠久的时间中的著名篇章。如英国诗人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历史在古瓮上凝固为永恒的一瞬；美国诗人史蒂文森《田纳西的坛子》，坛子使得凌乱的荒原获得了秩序。
《陶罐》这首诗，既是对母亲的感念，对民族祖先的追怀，也是对于生命的歌颂和祖国悠久文明的赞美，所包含的思想、精神气韵是很博大的。
（王宏图 方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