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花季
席慕蓉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
爱人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
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但我仍然在意裙裾的洁白
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
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
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
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
爱原来是一种酒
饮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举杯
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
选自《台港百家诗选》,江苏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席慕蓉的诗,在诗歌体例上,属于自由体的抒情小诗。这类诗,一般没有什么繁复的意象,拗口的辞句,轻盈而不艰涩,柔美而不深奥,蕴有某些思想火花,含有某些人生哲理,使人感到亲切可爱。这类抒情小诗,曾在五四时期的中国颇为流行,从冰心的《春水》《繁星》到“中国第一才女”林徽因的诗作,大体上走的都是这一路子。20世纪30年代以后,这一中国女诗人所擅长的诗歌传统,逐渐为残酷的战争和严峻的社会现实所湮没。40年代后期虽有“九叶诗人”中的二叶——陈敬容、郑敏的出现,但她们温婉沉思的声音,终究不敌《马凡陀山歌》《宝贝儿》之类时事打油诗的尖刻、粗犷与痛快淋漓,抒情小诗在中国遂陷于沉寂。席诗的出现及其轰动效应,倒使人看到了这类抒情小诗在诗坛的复苏。
毋庸讳言,席慕蓉的诗作所表现的思想主题以及诗歌意象,是相当单纯的,无论是奠定其诗名的《七里香》也好,《无怨的青春》《时光九篇》也罢,作者所反复吟诵的,无非是对逐渐逝去的青春岁月的频频回首,以及对自己所拥有的美满爱情的痴痴眷恋。这两种“惜春”的情绪体验几乎构成了席慕蓉诗的主要的题材和内容(另一个重要内容是乡愁,如《七里香》集中的《隐痛》《乡愁》《出塞曲》《长城谣》诸篇,但这类乡愁诗在席诗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很大)。席慕蓉无疑是一位敏感而细心的“恋旧”型女诗人,她珍惜过去的每一滴眼泪,每一回欢笑,咀嚼一次次刻骨铭心的离别和重逢,一个个回味无穷的企盼与失落,借此传达自己生命历程中那些“甘如醇蜜,涩如黄连的感觉与经验”(张晓风《一条河流的梦》)。
于是,我们在《十六岁的花季》中,读到的第一节诗,从表面看来,诗人是在离别了所爱的人之后,不无伤感地对纯洁美好的恋情的哀悼,“十六岁的花只开一次”,其实不然,作者所要表达的乃是千山万水无法阻隔爱情的坚贞、专一与穿透力,所以,虽然远隔重洋,可“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倘若没有第一节中对于离别的爱人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眷恋,决计不会出现第二节整段由表(衣裙)及里(情怀)、凭梦织网的倾诉衷肠。这里,“异域”二字显然与上文“陌生的城市”相呼应,而“风霜”则意味双关,既形容异国他乡的风寒霜冷,也暗指远离爱人的凄清孤寂,因为前者只需添衣御寒,唯有后者,才会“在意裙裾的洁白”,重温“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抖开“那金色的梦幻的网”。因而,第三节一起头便出现了可圈可点的警句:“爱原来是一种酒/饮了就化作思念。”如果诗有诗眼之说,那么此句便是点睛之笔,“酒”,正是上承“风霜”二字而来。原来,诗人踏入陌生的城市,面对“异域的风霜”,她自有驱寒之方:斟一杯满满的爱情之酒,饮下,可以回味无穷;醉了,“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难怪“在陌生的城市里/我夜夜举杯/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整首诗表述的就是这样一种对爱情之醇酒的眷恋、赞美之意。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此缠绵悱恻、忠贞不渝的爱情表白,似乎与“十六岁的花季”的题目不太谐调,尤其是每当诗人提起对远方的爱人的思念时,就接上一句“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或是“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席诗中常常出现“十六岁”字样,如“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古相思曲》)以及“想起她十六岁时的那个夏日”(《青春·之二》),这就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以致读者为席慕蓉的“十六岁的花季”所眩惑。然而,正如一年深知席慕蓉的台湾评论家曾昭旭指出的:“她所说的十六岁并不是现实的十六岁,她所说的别离并不是别离,错过并不是错过,太迟并不是太迟,则当然悲伤也不是真的悲伤了。……其实诗人虽说流泪,却无悲伤;虽说悲伤,实无苦痛。她只是借形相上的一点茫然,铸成境界上的千年好梦。”(《无怨的青春》跋——《光影寂灭处的永恒》)
所以,“十六岁的花季”也好,“十六岁的那一年”也罢,无非代表了人生中最美丽的金色年华——青春而已。于是,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席慕蓉那些“惜春”诗中青春与爱情的合二为一。
(钱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