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光中的蝙蝠
西川
在戈雅的绘画里，它们给艺术家
带来了噩梦。它们上下翻飞
忽左忽右；它们窃窃私语
却从不把艺术家叫醒
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
人类的面孔上。这些似鸟
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
似无望解脱的精灵
盲目，凶残，被意志引导
有时又倒挂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叶，令人哀悯
而在其他故事里，它们在
潮湿的岩穴里栖身
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
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
它们会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
它们会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
它们也会赶走一只入侵的狼
让它跌落山谷，无话可说
在夜晚，如果有孩子迟迟不睡
那定是由于一只蝙蝠
躲过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
一只，两只，三只蝙蝠
没有财产，没有家园，怎能给人
带来福祉？月亮的盈亏褪尽了它们的
羽毛；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
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
直到有一个夏季黄昏
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
夕光在胡同里布下了阴影
也为那些蝙蝠镀上了金衣
它们翻飞在那油漆剥落的街门外
对于命运却沉默不语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
选自《西川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和于坚的《我梦想着看到一只老虎》一样，西川的《夕光中的蝙蝠》也是一首对知识反思的著名作品。首先在结构上，诗歌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部分是展开蝙蝠在人类知识系统中被描绘与被叙述的面貌，这里包含了人对蝙蝠的基本认识。后部分是诗人与蝙蝠的一次亲近的接触，从而以自己真实的现场体验推翻了人类关于蝙蝠的种种叙事，纠正了强加给它们的“不实之词”。
在诗中，人类对蝙蝠的诠释被赋予了知识霸权的隐喻。在被视为真理的知识结构中，在无数个有关蝙蝠的“叙事”中，蝙蝠是恐怖、邪恶、丑陋的象征。诗歌从18世纪西班牙著名画家弗朗西斯科·戈雅的名画开始：这幅画的前景是一张书桌，一个人趴在桌上沉睡着，面前凌乱地摊放着一些书籍。无数只硕大的蝙蝠在他的身后飞翔。下面有一行题字：“当理智沉睡时，心魔可会出现。”这幅画创作于欧洲崇尚知识与理性的启蒙主义时代。画家通过沉睡中的人与乱舞的蝙蝠黑影构成鲜明的情景对比，用书籍与蝙蝠代表理智与心魔两个相反的精神状态。它非常简明地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人要靠知识的力量才能摆脱愚昧无知的心魔的困扰。画中蝙蝠占据了多半的空间，说明蝙蝠的“反面”意象对于表达意义的作用。
接下来诗人在纵与横的维度上，对构成蝙蝠形象意义的信息来源进行描述：“这些似鸟/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有时又倒挂在枝丫上/似片片枯叶，令人哀悯”，“月亮的盈亏褪尽了它们的/羽毛；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而有关它们的传说更令人战栗：“它们会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它们会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关于蝙蝠在夜晚吸人血的故事，则会使恐怖的“孩子迟迟不睡”。
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人类自己赋予蝙蝠的这些特性和行为。因为它长久地活在人们的口头上、文学作品中，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科学类书籍里。颠覆这一知识霸权其实也很简单，仅仅是诗人的一次与蝙蝠的直面接触，以及在事实面前坚定自己由亲身体验获得的理性判断就可以做到。但是有时候，我们宁肯相信“知识”的力量，而不相信自己的经验。可见，当知识被当然地作为绝对真理，甚至作为崇拜的对象的时候，知识霸权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对“自由意志”的摧残。“启蒙是人类摆脱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所谓“不成熟”指“我们在需要运用自己理性的领域却接受别人的权威”（康德语）。《夕光中的蝙蝠》想要告诉我们的恰恰是这样一种理念。
（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