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个战士

冯至

你长年在生死的边缘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市，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像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料，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抱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选自《十四行集》，桂林明日社1942年版

这首诗名义上是写战士的诗，但是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在抗战这样一个大环境里，它与一般表现战争与士兵题材的诗有多么大的不同！即便是抗战那样的大背景，也不能改变诗人对世界独特的知性化的“把握世界的方式”，不能改变他善于把现实素材与日常经验上升到哲学层面叙事的个性化的创作特质。

在和《给一个战士》同一时期的战争题材作品中，有些直面当下正在进行抗战的大背景和正在浴血奋战的英勇战士，有些则是反映“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腐败情景。这首作品在其感性与经验层次，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诗人对战士的高度颂扬与对现实腐败堕落的强烈愤慨之情，但是在更深的哲学层次，诗人是要在诗里面构筑起两个超越一般经验层次的世界：一个是英雄的、忘我的和自我牺牲的世界；另一个是卑下的、堕落的和自私的世界。而后一个世界在一个现代主义诗人的观念和创作命题里，就是都市，作为异化了的现代文明的缩影。就这样一个创作空间，冯至曾经还为我们贡献了一部以大都市哈尔滨为观照对象的《北游》。

第一节，诗人非常简洁地构筑了一个反差极大的情景：一边是“长年在生死的边缘生长”的战士，一边是“堕落的城市”里充斥着“愚蠢的歌唱”。然而，“前方”与“后方”这两个时空在被隔绝状态下似乎都在按照各自的逻辑存在着。偏偏，一个战士带着战场的硝烟与血迹，“回到”了城市，把一个腥风血雨的时空硬挤入到另一个歌舞升平的时空。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多么荒诞的情景！在这样一种场合，任何一个从前线回来的战士理所当然都是英雄。而诗人之所以在英雄前冠以“古代的”限定词，更是对貌似“现代文明”城市的极大讽刺！

第二节，两个横向世界的对比被置换为古代世界和现代世界的纵向对比。那么，“这一个”战士就仿佛一个古代的英雄穿越了“时间隧道”错掉进了现代都市里，与自己“变质的堕落的子孙”痛苦而尴尬地会面。战士在战场上可以“不朽”，不朽意味着时间意义上的永恒。但是在城市，他只是一个徒有“变质的堕落的子孙”的“断线的纸鸢”，一个超越了他“子孙”的伟大却孤独的英雄。

处处让你感觉到诗的现实批判力量，又处处不露痕迹；诗意的哲理无处不在，它却“犹抱琵琶半遮面”，跃然于前的是鲜活的形象。这是诗人在《给一个战士》中呈示的非常鲜明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方法。

（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