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神祠前
戴望舒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选自《望舒诗稿》，上海杂志公司1937年版
《古神祠前》作为一首象征诗，其主旨通常是隐藏在象征型结构中的，即诗一开头那句“古神祠前逝去的……我多少的思量”中未明言的“思量”。而“思量”即主体情感便隐藏在由水蜘蛛（蜉蝣）、蝴蝶、云雀、鹏鸟这样一些主体情感的“客观对应物”串连起的叙事，以及所有这些物象的特定时空背景“古神祠前”之中。当然，仅仅这些还不够，因为正如朱自清所形容的那样，这些象征的“客观对应物”即意象，就像是一颗颗珍珠，“读者需要自己把珠子串起来”才能解读其真义。
为了便于对接下来的“思量”发展轨迹的理解，我们有必要先假设性地解读“古神祠”的象征含义。它可能是象征一种信仰、理想和希望；也可能是象征一种思想、社会因素等等的戒律；或者是象征人生的命运。当然更可能是多种因素的不同程度的合力。
第一节，“思量”是应该作理想与希望来解读的。它被悄悄地置换为印在“暗暗的水上”的“轻轻的脚迹”，这是一个非常符合规定场境的优美、贴切的比喻，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置换，“思量”的轨迹才真正而自然地潜入到第一个意象——“水蜘蛛”的“脚迹”上。第二节，由“水蜘蛛”一系列诸如“跃到”“掠过”“跨着”“踌躇着”等等带动感的行为属性，非常细腻而感性地寓意了“思量”初生时激起的小小波澜。
接下来，水蜘蛛依次在蝴蝶、云雀、鹏鸟这一递进式蜕变链上发展，我们看到，这些意象属性是由弱而强、由地入天，对应的是“思量”向度的逐渐深广与高远。同样，通过这些意象具体的、色彩斑斓的行为属性，进一步展示了象征主体“思量”的丰富内涵。其中由蝴蝶与鹏鸟引发的，取自庄子的“庄周梦蝶”和“大鹏”典故的联想，强化表达了诗人追求自由幸福理想的志向。
但是，高处不胜寒。在“人间世的边际”“作九万里的翱翔”的鹏鸟却深感孤独与可怜。终于，绝望地“回到我心头”“忧愁地蛰伏”。“思量”又回到了原点。值得注意的是，诗人这里悄悄地嵌入了一个《枕中记》的典故。诗人自嘲自己像《枕中记》里的卢生，难逃“黄粱美梦”的命运。
联系“古神祠”的背景暗示，“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的情景，诗歌还透露了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信息，即佛教的六道轮回思想。这六道对应的诗歌意象的轨迹是：我（思量）→水蜘蛛（蜉蝣）→蝴蝶→云雀→鹏鸟→我（心头）。这六道的轨迹清楚表明了诗人的绝望情绪：人生命运是早就命定的，人生始终处在一种希望之火由生而灭的轮回的绝望之中，只能在神秘力量（即“古神祠”）的支配下，做“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的游戏而已。这首诗把“珍珠串连”的象征架构方法与潜在的六道轮回思想的轨迹巧妙地结合起来，诗绪波涛起伏，意象纵横捭阖，形象丰富，意境深远。
（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