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与红睡衣
汪铭竹
巴黎,世界的花床,
剩下一堆灰烬,没一星火。
千夫所指,十目所视,
红睡衣是压着法兰西的魇魔。
黑蜘蛛拼命放出死前回光,
又纺织了一面毒网。
自柏林铁甲车纷至沓来,
饱吞下法兰西煤炭。
播音员不断喊着待访的男和女;
夜沙龙中,竖琴小鼓失了声。
一扇扇铁栏门,风瘫
在地上,碎玻璃,五彩缤纷。
千千万万的人,哑了,
喉头里则异样的怪痒。
集中营拥挤着人众,
人众日夜作圣女贞德之幻想。
选自《纪德与蝶》,昆明诗文学社1944年版
在诸多象征派诗人的视域里,巴黎是丑陋的、昏醉的、颓败的,犹如一个外表艳媚内里衰朽的贵妇踯躅在混乱的世纪末路上。从法国的波德莱尔、魏尔伦到中国的李金髮、王独清,几乎都有类似的形象指涉和诗歌倾向,他们视巴黎为现代文明畸形的象征,着意于发掘“恶中之美”和繁华富足背后的病态和罪恶,对都市的喧嚣、尘世的肮脏投以极大的憎恶,以此来倾泄诗人无奈而痛苦的主体情绪。诗人汪铭竹在艺术上也深受象征派诗风的熏染,但他笔下的巴黎既不与前人重复,也不与旁人雷同,自有另一种苍凉的历史况味和形象风貌。二次大战把巴黎卷入了可怕的绝望旋涡,血腥的杀戮、疯狂的掠夺,深深地刺痛了诗人的心,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悲惨的历史定格,加以重新确认,重新绘写,真切地展示了巴黎的现实劫难,揭露了法西斯战争的罪恶。从而赋予巴黎以新的美学性质和历史内涵,使之更具社会容量和时代色彩。
诗中,诗人充分调动象征艺术的暗示力量,将冷峻的社会主题隐注进具体可感的形象之中,使诗人的主观意念和复杂情感找到一种可视有形的对应媒介,让读者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去穿透诗歌隐秘,并从中获得理性的快感和愉悦。巴黎、花床、红睡衣、黑蜘蛛,在诗人的意识与潜意识交互下,凝化为一连串奇特而真切的意象。巴黎上空恐怖的纳粹旗影就如同红睡衣压上了花床,构成了法兰西可怕的梦魇。昔日的豪富华丽消失了。“夜沙龙中,竖琴小鼓失了声”,都市的铁栏门“风瘫/在地上”,在那“没一星火”的灰烬和废墟上,幽灵般的“黑蜘蛛”仍在“放出死前回光”,拼命地吸吮着法兰西的生命热力。民族命运的咽喉被扼住了,正义的声音喑哑了。人们只能在地狱般的集中营里苦苦企盼着圣女贞德的出现。这里,诗人把并不相关的形象,突兀地排列在一起,不仅造成了新奇的主观印象,而且加深了诗歌的理性深度。虽然其中某些文字略显朦胧神秘,但其传达的诗歌情调却是真切的,它们所营造的意象世界是清晰的、具体的,几与真实历史无二。据法国历史学家亨利·米歇尔后来的统计,二次大战中法国的许多城镇只剩下瓦砾一堆,毁坏的房屋达一百多万幢;铁路运输几近瘫痪;煤的储存量实际降到了零……这诗与史的高度契合和惊人相似,不仅显示了诗人深邃的历史参悟力和精约的艺术熔铸力,同时也提升了诗歌的形式意义和精神品位。
诗歌场景逼真,层次丰富,视域开阔。战争、废墟、集中营……这一连串并列意象的不断涌出,反映了诗人叙事方式的自由。诗人像一个全知的历史观察者浮游在半空中,俯瞰着巴黎淌血的伤口,谛听着塞纳河的悲戚呜咽,细察着城市破碎的痛苦,体验着人们无言的愤怒。诗人在视听感觉的通贯组合中,打破了时空的制约,成功地推进了一个个色彩阴森、静寂无声、气氛凄凉的悲惨画面。这样,诗人借助于隐蔽的、无处不在的叙事人,弥合了场景与意象转换过程上的阅读障碍,创造了一个旨趣统一的意象世界。诗歌语言精约平实,句式齐整匀称,节律流畅,意蕴深致,艺术感染力强。
历史的梦魇驱散了,但人们仍能依凭诗歌与法兰西直接对话,感受巴黎的悲哀,也许,这就是《法兰西与红睡衣》的最大成功。
(金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