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息
南星
如一个稳重的中年妇人,
梨树负着将熟的果实。
马缨花像是画在墙上的,
虽然它正在光荣的季节里。
幼年的白杨是欲睡的孩子
携带着活泼入梦。
在这样晴朗的天日下
它们有秋之预感么,
或因严肃的主人而静息?
我深怨这庭院的沉寂之形容,
但这主人只能在窗前
守望着它们,默默地。
那一双手何能再来呢,
它们会让梨树投下它的果实,
让马缨花飘散在窗格上和屋顶上,
让幼年的白杨摇摆而歌,
然后这儿有了清锐的笑声,
墙外的行人也会愕然止步。
选自《石像辞》,上海新诗社1937年版
南星是20世纪30年代“现代”诗人群中比较活跃的一位,作品数量不多,但艺术上自成一格。他的诗,多发自书斋、书卷的抒情,意象典雅丰富,音响靡曼柔弱,格调感伤低徊。《静息》即是有代表性的一首。
全诗共三节。第一节,诗人苦心经营了三个描述性意象:坠满果实的梨树,欣欣向荣的马缨花,幼小的白杨。这三个意象都呈静态,其外观造型一安详庄重,一凝滞如画,一睡眼朦胧。诗人意欲突出的是,三个意象共有的潜在内涵意绪,即“静息”。它们叠合串联,组构了一幅色彩清淡、意境幽寂的“庭院之秋”图。从中透出的是深深的寂寞感、孤独感。第二节,诗人将自我的一颗索寞之心示现于缪斯的空间,这是缘景象描述起兴而转入即景抒情么?非也!诗中的“主人”或“我”,可以理解为诗人自我,但决非通常意义上的“抒情主人公”。这里,诗人跟自我保持了一定的审美距离,把自我当作审美客体、对象来透视,从客观的视角去玩味自我,描述自我,使自我成为景中之景、画中之物。这是一首意象诗,诗人的感觉传达靠意象实现,情绪抒发靠意象进行,“主人”或“我”正是某种感觉的综合物,某种情绪的承载体,是体式特殊的意象,“自我”意象。在“庭院之秋”图中,“自我”意象体貌“严肃”“默默”,与“沉寂”“静息”的景物意象并置复合,互为因果,大大强化了寂寞、孤独的思绪。第三节,“自我”意象隐去,“梨树”“马缨花”“白杨”意象复出,但不是对第一节三个意象的简单重复,准确地说它们已变作:投下果实的梨树,四处飘散的马缨花,摇摆而歌的白杨。这三个意象已呈动态,一“投”一“飘”一“摇摆”,组构了另一幅充满骚动因而也充满生机的秋之图。跟第一节相比,这三个意象显然是“象”同而“意”异了。两组“象”同而“意”异的意象的移位,两幅气韵相左的画面的转换,都缘于“那一双手”(即秋风)的作用,暗示了诗人摆脱孤独、走出寂寞的急切愿望。诗的主体情绪即寂寞感、孤独感,就在两幅画面的比照中达到高潮。南星的诗,多以抒写内心的孤独、烦闷、空漠为母题,感觉细腻、琐碎又黯淡,大抵称得上是“浊出的哀音”。但正如南星自己所说,这是那个特定的时代、社会原因使然(《石像辞·后记》)。从这个意义上说,诗的灰郁情绪也就超越了诗人个体的内心世界,获得了某种普遍性与社会性。
意象的精心雕镂,是南星惯有的抒情方式。他摒弃说明、评论,谢绝直接给读者以冲撞力,他的感觉、情绪、意念都包孕在形形色色的意象里。所以读解南星的诗,意象是关键所在。他的意象又多是描述性的,感性特征较为明显,而且不作任意变形;由意象组合形成的意境,也具体、实在,生动可感,本质上区别于象征派的虚幻、怪诞,而显出古诗、国画境界之绮丽、空灵的神韵。《静息》所创设的情感氛围,几与“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古典诗境可以乱真。
(饶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