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远
南星
记得你的故居么,
让我们同声说胡同的名字。
告诉你昨夜我有梦了,
梦见那窗前山桃花满枝,
梦见我敲那阴湿的屋门
让你接这没有伞的泥水中的来客。
哦,你应当感觉到这是冬天了,
我常常对自己讲说风霜雪,
爱丁堡的寒意使你多思么,
想到我时请你想到炉火吧,
来不来一起看红色的焰苗?
知道么,我访问过你离开的大城,
而且我的车在“甘雨”停了两次,
开门人是一个生疏的孩子,
他不领我去看西北的小庭院,
其中是寂寂的无一住客了,
你能告诉我窗纸的颜色么?
我空找了好久我们的旧相识,
因为他走了,他也是年青的,
在他的家乡邻居有一个女儿。
但我的家乡在千里外了。
“你是不会与大城为别的,
你是不会让幸福悄悄走过去的。”
我听见你的声音沈重而又柔和,
让我羞于报告自己的故事。
且记着年月有力的转移吧,
繁荣有时,零落也有时。
累累的果实已经收获尽了,
请莫问夏天响尾蛇的消息。
不相信我到乡野来了么,
给你几条负着车辙的崎岖路,
远方有时时变更颜色的群山,
人语中是充满异地声调的,
我把碎裂的怀想散播在田原上,
做了一个永远居无定所的人,
每天出去看冰冻的池塘水,
到冬天的末尾我将投向何地呢?
愿意我做你故居的寄寓者么,
你就快回来敲“我的”屋门吧,
听两个风尘中的主客之相语。
选自《石像辞》,上海新诗社1937年版
时空可以造成朋友的距离,却不能成为心与心相隔的理由,即使路途千里万里遥远,真正的友情仍然会有深切的关怀,“记得你的故居么,/让我们同声说胡同的名字”,仅仅是一个地名,就足以唤起诗人对遥远朋友的思念。事实上,当南星写下《寄远》的那一刻,挚友辛笛正在英伦领受现代主义大师艾略特的熏陶呢。
梦不过是一种情绪的起点。但梦里清晰的鲜灵的意象却已经浓缩了往昔的回忆。“梦见那窗前山桃花满枝,/梦见我敲那阴湿的屋门/让你接这没有伞的泥水中的来客。”美好的时光伴随春天的花朵与阴雨,悄悄逝去,永恒的忆念却从此不再模糊,友人故居对于没有伞的来客,该就是最好的蔽所,而友人却已在视觉以外的万里了,只剩下独白与倾诉时时留给自己。春日已逝,冬季严酷的风霜雨雪也让诗人的思念伸向远方:“爱丁堡的寒意使你多思么,/想到我时请你想到炉火吧,/来不来一起看红色的焰苗?”自然的严寒在拘囚人的形体之余,却复活了情感与思想,而即使屋外冰天雪地,历久弥醇的情谊总是那一炉温暖的红焰,可以慰藉孤独与感伤。
“知道么,我访问过你离开的大城,/而且我的车在‘甘雨’停了两次”,人去楼空,但友情轨迹依然要停车在“甘雨胡同六号”,以勾取那一丝令人回味的旧痕,只是,这样的拜访有着更多的遗憾与寂寞。主人远走,开门揖客的是陌生童子,寂寥的庭院里新糊的窗纸也消褪了鲜色,一切都在蜕变。“你能告诉我窗纸的颜色么?”昨日不再的感伤又一次涌泛在诗人的心间,而让人更伤感的是曾经相识的邻人也已只因年轻与爱情而离去,便从此不再有熟悉的容颜与话语,可以驱解心上无聊落寞。
有些人能忘记自己属于的一切,有些人则连故园也难以割舍,南星便是后一种人。虽然家乡没有久恋的情人,虽然家乡远隔千里,但止不住渴望生活的诗人将漂泊负上肩头,不停步地寻找新鲜的生活,“我听见你的声音沈重而又柔和,/让我羞于报告自己的故事”,友人的劝语其实一直萦绕诗人心头,只是生活和友人的希望毕竟隔了许多,甚至让人难以启齿。四季轮转,春花秋实,时光改变着过去的容颜,当收获尽了的季节重临,对繁荣的向往已是一份幻灭。生活是如此艰辛,所以,诗人请求朋友“莫问夏天响尾蛇的消息”。的确,怀抱了过于美好的祝愿去垂询生活艰辛的实在,所得的消息虽于寂静中有些声响,却仍是一条毒蛇,足以击倒先前一切的精神支柱。
生活的艰难本不是人特意选择,也就无所谓羞惭,飘泊的行旅倒寄含着诗人几分真心。信抑或不信都是次要的,对于朋友的万里问候,最紧要莫过于寄上现境的描述:“给你几条负着车辙的崎岖路,/远方有时时变更颜色的群山,/人语中是充满异地声调的”,仅仅是荒野,或许诗人不定会有孤寂之感,但倘若没有熟悉的语音,没有朋友的身影,生活就会异常乏味了。当诗人“把碎裂的怀想散播在田原上”,做“一个永远居无定所的人”,我们不难理解,诗人的漂泊隐含着难以言说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又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遮风避雨的蜗居吗?
“每天出去看冰冻的池塘水,/到冬天的末尾我将投向何地呢?/愿意我做你故居的寄寓者么,/你就快回来敲‘我的’屋门吧,/听两个风尘中的主客之相语。”岁月的严寒把诗人推向了温暖的炉火,也许只有这样笃实的深交,才能忘却严寒。而诗人的垂询更测重于“主客之相语”,更倾心于老友重逢、千杯不醉的彻夜长谈。虽然这一切还很遥远,诗人却已依稀辨识一切将至的情景,这样超然的幻觉,其中正流动着至死不渝的友情。
《寄远》是南星诗赠辛笛所作,虽然,他们两人相继寄寓的“甘雨胡同”已旧貌换新颜了,陌生却只是新人的面孔,熟悉的仍是不变的情感。
(杨益萍 阿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