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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时代的豫感 日本 片上伸
五
在戈理基的现实描写中,表现着民众——浮浪人和劳动者之所有的潜力。暗示着民众的生命力。他们也怀着对于生活的无穷的欲望的。虽遭压抑,而求生的意志,却壮盛地在活动。在《廿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里,那生命力,是活动于非用纯粹的心情,真爱一个谁不可之处的;是表现于自己们爱以纯粹的心情的人,而竟容易地惨遭玷污,乃对于这丑恶和凉薄而发生愤慨和悲哀之中的。戈理基常所描写的饥饿的大胆的人,虽是世间的废物,然而大胆,不以奴隶那样的心情,却以人生的主人似的心情活着的人,为一切文明的欺骗之手所不及的自由人,既大胆,又尖刻,傲然的褴褛的超人,例如,说是倘对人毫不做一点好事,就是做着坏事(《绝底里》第二幕),说是应该自己尊敬自己,说是撒谎是奴隶和君主的宗教,真实是自由的人们的神明(《绝底里》第四幕)的《绝底里》的萨丁——在那些人们的心里,即正如萨丁之所说,都有着人是包含一切的,凡有一切,是因人而存在的,真是存在者只有人,人以外都是人之所作,大可尊敬者是人,人并非可轻侮可同情的东西,怕人间者将一无所有之类,大胆而深刻的人间的肯定的。在这里,有着相信生之胜利的深的肯定,同时也有着非将一切改造为正当的组织不可的革命的意志。由这一端,遂给人以与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的世界,全然各别之感。群集的侮蔑,在这里,竟至于成了对于在群集中的胎孕未来者的赞美了。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藏在自己的世界中,看去好象要贯彻贵族底的个人的心境。而戈理基,则将潜藏于一切人类中而还未出现的生命之力,在廿六个工人里,在住在“绝底里”的废物里,都发现了。
这出现于同时代的两种倾向,一看简直象是几乎反对的一般。一是写实主义,是革命底。一是新罗曼主义,是超革命底。一是反贵族底,一是贵族底。然而,在这里看好象相对立的两倾向之间,也有一贯他们而深深地横亘着的共通的精神在。戈理基的人类赞美,人类的潜力的高唱,生之力的胜利的确信,凡这些,和巴理蒙德的恰如太阳的心愿,如火焰如风暴的情热,和梭罗古勃的恶魔的赞美,合了起来,就都是对于向来的固定停滞的生活的反抗。都是对于凡庸的安定的挑战,都是对于灰色的,干结了似的现实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气分的否定。要之,都发动着为了一些正的,善的,强的,美的未现的生活,而向什么固定的无生气的暴虐在挑战的,热烈不安的精神。对于现前的固定停滞的现实的否定,对于凡庸而满足的现实的叛逆,就都是正在寻求较之停滞和满足的现实,生命可以更高,更远,乃至更深地飞腾并且沉潜之处的心的表现。纵使在个个的表现上,大有差异,但在这里,都有新的写实主义的精神在,即想在更其深邃地观察现实之处,寻出真的生命之力来。在这里,也有新罗曼主义的精神在,即想在超越了现实之处,感到真的生命之力。那都是异常的要求。是要在拔本底的异常之中,寻出生命之力来的要求。凡有象是空想,象是不能实现的一切事物,在站在这要求的心境里者,渐觉得未必不能实现,并非空想了,也正是自然的事。
在这样的意义上,新罗曼主义和新写实主义,是有共通的精神的。从一面说起来,这是锐敏的天才的心的深处,深深地对于当来的新时代所觉到的豫感。是对于新时代的精神的,生命的豫感。新罗曼主义的复杂的个性的表现,和新写实主义的大胆的多方面的现实的探求,凡这些,虽然粗粗一看,仿佛见得是并无中心的混沌似的,但在那一切的动摇和不安,反抗和破坏的种种形相之间,却分明可以觉察出贯串着这些的白金的一线。这便是,竟象最大胆的空想模样了的最切实的现实的豫感。是作为非将未现者实现,便不干休的意志的表白的,新时代的豫感。
这一篇,还是一九二四年一月里做的,后来收在《文学评论》中。原不过很简单浅近的文章,我译了出来的意思,是只在文中所举的三个作家——巴理蒙德、梭罗古勃、戈理基——中国都比较地知道,现在就借此来看看他们的时代的背景,和他们各个的差异的——据作者说,则也是共通的——精神。又可以借此知道超现实底的唯美主义,在俄国的文坛上根柢原是如此之深,所以革命底的批评家如卢那卡尔斯基等,委实也不得不竭力加以排击。又可以借此知道中国的创造社之流先前鼓吹“为艺术的艺术”而现在大谈革命文学,是怎样的永是看不见现实而本身又并无理想的空嚷嚷。
其实,超现实底的文艺家,虽然回避现实,或也憎恶现实,甚至于反抗现实,但和革命底的文学者,我以为是大不相同的。作者当然也知道,而偏说有共通的精神者,恐怕别有用意,也许以为其时的他们的国度里,在不满于现实这一点,是还可以同路的罢。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五日,译讫并记。)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五日,《春潮》月刊第一卷第六期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