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
成王大渐之时,顾视群臣,命之辅佐康王。史臣录其命词,并叙群臣迎立康王,传授遗诏始末,遂以“顾命”名篇。
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颒水,相被冕服,凭玉几。
哉生魄,是十六日。怿,是悦。洮,是洗手。颒,是洗面。相,是扶侍的人。凭,是倚靠。玉几,是玉做的几。
史臣叙说:成王在位三十七年,四月十六日,感疾而不悦。至甲子日,病势愈重,欲命群臣辅导太子,慎重其事,乃力疾而起,以水盥手洗面,左右扶侍的人被以衮冕之服,然后凭着玉几以发命焉。夫当疾病困惫之时,犹必盥洗以致洁,冕服以致敬,不以污亵临群臣,成王之克自敬德亦可见矣。
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
芮、彤、毕、卫、毛,都是国名。虎臣,是虎贲。百尹,是百官之长。
成王将发顾命,乃总召六卿等官。是时太保召公奭领冢宰事,芮伯为司徒,彤伯为宗伯,毕公领司马,卫侯为司寇,毛公领司空,及宿卫之官,师氏、虎贲,又及百官之长,与诸治事之臣,同至御前听命。盖托后嗣,传大位,所系甚重,故必集群臣而面命之也。
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汝。
渐,是进。几,是几希不绝的意思。臻,是至。嗣,是继嗣。
成王顾命群臣叹息说:“我之疾已大进,但几希不绝耳。然病日增重,既弥甚而留连,其势已不可起矣。恐一旦遂死,不得出誓言以托继嗣之事,此我所以及未死之时,详审发训以命汝等。汝等其专心听之可也。”
“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
宣,是著。奠,是定。丽,是民之所依。肄,是习。
成王说:“昔我先君文王、武王后先相继,能明其德。文王既宣著其光于前,武王又宣著其光于后,如日月之代明一般,其君德之盛如此。及其施之政教,则能定民所依,使寒者得衣,饥者得食,各有所倚赖。又以其民既富而可教,乃陈列教条以开示之,使之父子知亲,君臣知义,昭然于人伦日月之理。由是我周之民,感其教养之泽,莫不服习而不违;风声远被,用能达于殷邦,罔不服从其教化。民心既归,天意斯属,遂集大命于我周矣。”
“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
侗,是愚。迓,是迎。
成王说:“得天下固难,而守天下亦不易。我小子承文、武之后,虽侗愚无知,然亦知天命无常,至为可畏,兢兢然致敬以迎之,不敢有一毫怠忽之心;于文、武敬天勤民的大训,一一承继保守,无敢错昧逾越。是以能延长世德,克享天心,而大命不至于失坠尔。”
“今天降疾,殆弗兴弗悟。尔尚明时朕言,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
钊,是康王的名。
成王说:“今天降疾于我身,殆将必死,不能兴起,不能醒悟矣。继我而为君者,太子钊也。以祖宗基业之重,付之一人,可谓艰难。尔等庶几明记我的言语,相与敬慎以保护太子,左右维持,使能大济乎艰难之业,而守丕基于不坠可也。”
“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
这下两节,正说弘济艰难之事。
成王说:“人君以一身为万民之主,虽地有远近,皆当抚绥。汝必敬辅元子,于远民则怀来而柔顺之,于近民则驯扰而调习之,以尽夫抚万民之责焉。人君以一身立诸侯之上,虽国有小大,皆得统御。汝必敬辅元子,保安那小国,使之得以自立,劝导那大国,使之不敢自肆,以尽夫御诸侯之责焉。如此,则君道克尽,而艰难庶乎可济矣。”
“思夫人自乱于威仪,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
乱字,解做治字。贡字,解做进字。几,是念虑之微。
成王又说:“人受天地之衷以生,本有动作威仪之则。我思夫人之所以为人者,当肃恭收敛,自治其威仪,使一身之中有威可畏,有仪可象,方能无愧于为人耳。况人君之威仪,尤天下之所瞻仰者,其可以不治乎?然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若一念之几微,或出于邪,则吾身之威仪,咸失其正,尤不容于不谨者。汝必辅我元子,致谨于念虑之微,以端其威仪之本,慎无引君非道,以元子钊冒进于不善之几也。”
兹既受命,还,出缀衣于庭。越翼日乙丑,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齐侯吕伋,以二干戈、虎贲百人,逆子钊于南门之外。延入翼室,恤宅宗。
缀衣,是帐幔。仲桓、南宫毛,是二臣姓名。吕伋,是太公望之子。逆,是迎。延,是引。翼室,是路寝的夹室。恤宅,是忧居。宗,是主。
史臣记成王发命之时,曾设帐幔于坐次,及群臣既受顾命而退,乃撤出帐幔于庭中。及明日乙丑,成王遂崩。太保召公奉成王遗命,命仲桓、南宫毛二近臣,使齐侯吕伋,以干戈二具、虎贲百人,往迎太子钊于路寝门之外。引入路寝东夹室,居忧主丧,以示继体之有人,天位之已定也。
丁卯,命作册度。
成王崩第三日丁卯,召公将传顾命于康王,先命史官作册书以纪其言,并定受册的礼仪法度,如下文升阶即位、御册受同之类。
越七日癸酉,伯相命士须材。
伯相,是召公。召公以西伯为相,故叫做伯相。须,是取。
作册后七日癸酉,成王既殡,召公命士取材木,以供丧事杂用。
狄设黼扆、缀衣。
狄,是官名,盖主陈设之事者。黼扆,是屏风画斧文的。
召公将传成王顾命,于是命狄人设屏风于御座之后,又设帐于周围,悉如成王生存临御之仪也。
牖间南向,敷重篾席,黼纯,华玉仍几。
牖,是窗。敷,是铺设。篾席,是桃竹枝织成的席。黼,是白黑杂色之缯。纯,是缘。华玉,是五色之玉。仍几,是仍设平时之几案。
史臣记:狄人于路寝户牖之间,向南之处,铺设三重篾席,其席以白黑之缯为缘,仍设华玉所饰之几。这是成王平日朝见群臣之坐也。
西序东向,敷重厎席,缀纯,文贝仍几。
西序,是西厢。厎席,是蒲席。缀,是杂彩。文贝,是海中介虫,有黄紫杂文。
狄人又于西厢向东去处,铺设三重蒲席,其席以杂彩为缘,仍设文贝所饰之几。这是成王平日听事之坐也。
东序西向,敷重丰席,画纯,雕玉仍几。
东序,是东厢。丰席,即是下文笋席。雕,是刻。
狄人又于东厢向南去处,铺设三重竹笋席,其席以采画之缯为缘,仍设雕玉所饰之几。这是成王平日养国老、飨群臣之坐也。
西夹南向,敷重笋席,玄纷纯,漆仍几。
西夹,是路寝西边夹室。笋席,是竹笋皮织成的席。纷,是杂。
狄人又于路寝西边夹室向南去处,铺设三重竹笋席,其席以玄色缯杂为之缘,仍设漆几。这是成王平日燕亲属之坐也。盖牖间南向之席,乃天子负扆朝诸侯之处,坐之正也。其余三坐,则随事而设。今将传成王顾命,不知神之所依于彼于此,故并设之。
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胤之舞衣、大贝、鼖鼓,在西房。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东房。
越,是及。五重,是五件珍重之玉,即弘璧、琬琰、大玉、夷玉、天球也。宝,是宝器,即赤刀、舞衣、大贝、鼖鼓、戈、弓、竹矢也。赤刀,是赤金的刀。大训,是历代帝王的谟训。弘璧,是大璧。琬、琰,都是玉圭的名。夷玉,是外夷所贡的美玉。天球,是玉磬。河图,是伏羲时河中龙马所负之图。胤之舞衣,是胤国所制的舞衣。大贝,即是文贝。鼖鼓,是大鼓,长八尺。兑和垂都是古时巧工的名。
史臣记当时之所设者,又列五件重玉,陈各样宝器。如赤金之刀、帝王之大训,及弘璧、琬琰,则陈列在西序。大玉、夷玉及天球、河图,则陈列在东序。胤国所制之舞衣及大贝、鼖鼓,则陈列在西房。兑所制之戈、和所制之弓、垂所制之竹矢,则陈列在东房。此皆先王世传之器,亦成王平日之所服御者,故设之以寓如存之感也。
大辂在宾阶面,缀辂在阼阶面,先辂在左塾之前,次辂在右塾之前。
辂,是车驾。大辂,是玉辂。宾阶,是西阶,以其为宾客所升,故谓之宾阶。缀辂,是金辂,王乘玉辂,而金辂即连缀其前,故谓之缀辂。阼阶,是东阶,以其为主人酬酢宾客之所,故谓之阼阶。先辂,是木辂,以其辂之先,故谓之先辂。塾,是门侧之堂。次辂,是象辂与革辂,以其次于木辂,故谓之次辂。
史臣记当时又陈设五辂:玉辂在西阶南向;金辂在东阶南向;木辂在左塾之前北向,与玉辂相对;象辂、革辂在右塾之前北向,与金辂相对。此皆成王平日之所乘者,故备设之,亦陈宝玉之意也。然仪物之陈皆以西为先者,以成王殡在西序故尔。
二人雀弁,执惠,立于毕门之内。四人綦弁,执戈上刃,夹两阶戺。一人冕,执刘,立于东堂。一人冕,执钺,立于西堂。一人冕,执戣,立于东垂。一人冕,执瞿,立于西垂。一人冕,执锐,立于侧阶。
弁,是士冠。雀弁,是赤色微黑,如雀头一般。惠,是三稜的矛。毕门,是路寝之门。綦弁,是文鹿皮冠。上刃,是持刃向外。戺,是堂稜。冕,是大夫冠。刘、钺,都是斧类。东西堂,是东西厢的前堂。戣,是矛类。瞿字,当作戵字,是四稜的矛。东西垂,是东西厢的阶上。锐字,当作字,也是矛类。侧阶,是东边小阶。
此时将迎新王,故肃仪卫以备不虞。使武士二人,戴雀色的弁,执三稜之矛,立于毕门之内。四人戴鹿皮的弁,执戟以刃向外,夹立于东西两阶之旁、近堂稜之处,每阶二人。又大夫一人,戴冕执刘,立于路寝之东厢堂。一人戴冕执钺,立于路寝之西厢堂。一人戴冕执戣,立于东厢之阶上。一人戴冕执戵,立于西厢之阶上。一人戴冕执,立于东边小阶。康王居忧于东室,故凡仪卫之陈,皆以东为先也。
王麻冕黼裳,由宾阶隮。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
麻冕,是细麻之冕。隮,是升。蚁裳,是玄色之裳,如蚁色一般。
仪物既陈,宿卫既备,乃迎嗣王入受顾命,以受命重事。且有祭告之礼,故变凶服而用祭服。康王麻冕黼裳,由西阶升堂,盖未受顾命,犹不敢以主道自居也。公卿大夫及诸侯皆麻冕玄裳,从王而升,各入就班次。然王之祭服,其裳四章,今独用黼;卿士、邦君之祭服,其裳宜纁,今易而为玄,不纯用吉服者,盖酌吉凶之间,礼之变也。
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隮。太史秉书,由宾阶隮,御王册命。
太宗、上宗,是大宗伯。彤,是赤色。介圭,是尺有二寸的大圭。同,是爵。瑁,是天子所执之玉,以合诸侯之圭璧者。秉,是执。书,是载顾命的册书。御,是进奉。
王与卿士、邦君既升矣。太保是受遗诏的,太史是奉册的,大宗伯是相礼的,三人皆服麻冕彤裳,纯用吉服。大圭乃天子之所守,则太保奉之;同为祭祀之主,瑁为朝觐之主,则大宗伯奉之,皆由东阶升堂。遗命册书乃太史之所作,则太史执之,由西阶升堂,遂以此册命进之于王。太保、宗伯奉符宝以传嗣君,有主道焉,所以升自东阶。太史尊先王之遗命,所以升自西阶也。
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
皇后,是大君。末命,是临终之命。卞字,解做法字。燮,是和。
成王顾命之词,太史既书之于册以授康王,而复口陈其意说:“大君成王当大渐之时,亲凭玉几,发扬临终之命。命汝嗣守文、武的大训,君临周之天下。然既居大位,必有大法,汝必率而循之。凡所以柔服万民,安劝庶邦者,悉遵先王之成法,于以燮和天下之臣民,使皆相安相乐,无一人离心。能如是,则可谓善继善述,慰答宣扬文、武之光训,而不负其启佑之意矣。先王之所望于汝者如此,可不勉哉!”
王再拜,兴,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
眇,是小。而字,解做如字。
康王既受顾命,乃再拜而起,答说:“君道甚难,天命可畏。眇眇然我微末小子,其能居大位,循大法,致大和,如我祖父之安治四方,以敬畏夫天命乎?”盖深以不胜为惧也。
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咤。上宗曰:“飨!”
宿字与肃字同,是肃敬的意思。祭,是酌酒。咤,是奠爵。
康王已拜受顾命,乃受大宗伯所奉之同、瑁。瑁则授之于人,同则用之以祭。王乃三致肃敬,进爵于神位之前,三酌酒于同中,三奠同于神座,告其已受顾命也。宗伯乃传神命说:“先王已歆飨矣!”
太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
异同,是别爵。璋,是璋瓒。瓒有二:有以圭为柄者,曰圭瓒;有以璋为柄者,曰璋瓒。酢,是报祭,如亚献之类。宗人,是小宗伯等官。
康王既行祭告之礼,以所奠的同爵授于太保。太保受之,然不敢用之以祭,遂下堂盥洗其手,更用别同,盛在璋瓒之中,持璋瓒以报祭。因授同于宗人,使他代安神座,遂拜以成礼,告其已传顾命。康王以子道自处,亦代尸答拜焉。盖太保以元老大臣,受托孤重任,故王答其拜,所以致敬也。
太保受同,祭,哜,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
祭,是酎酒于地。哜,是饮福至齿。宅,是退居其位。
凡祭将毕,有饮福酒之礼。此时康王居丧,不可饮福,太保乃代王行之。宗人酌酒于同,以授太保。太保受之,先酎酒于地,然后举酒至齿。盖方在大丧之中,不甘其味也。于是退居其所立之位,以同还授宗人,而下拜以谢神赐。王又代尸答拜焉。
太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
庙门,是路门。室有东西厢曰庙,路寝有东序、西序,故称其门为庙门,非宗庙之门也。俟,是待。
祭礼既毕,太保下堂,有司收彻器用。助祭之诸侯,皆出路门,候见新君与之更始焉。
按:此篇见成王临大渐之际,志气清明,能发训言以传后嗣;又见召公当大故之日,区处周密,能肃政令以定危疑。君相之贤,皆可为后世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