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命
康王命毕公代君陈保治东郊。史臣录其册命之辞,以“毕命”名篇。
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越三日壬申,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以成周之众,命毕公保厘东郊。
月初生明叫做朏,是月之初三日也。乘辇而行叫做步。宗周,是镐京。丰,是文王庙所在。成周、东郊,俱指洛邑下都说。保,是安。厘,是理。
史臣叙说:惟康王即位之十有二年,六月初三日庚午,越三日壬申,王于是日之朝,步自宗周至丰。亲告于文王之庙,以洛邑下都之众,命毕公往保厘之。盖殷民自周公、君陈以来,虽向化已久,而余风沿存,固不当专尚威严,亦不宜轻事姑息。必刚柔互用,威惠并行,保以安之,而爱惜护养,使民无不遂其生;厘以理之,而区处分别,使民无不顺其治,然后能成周公、君陈之业也。康王以此命毕公,其责成之者甚重矣。
王若曰:“呜呼!父师:惟文王、武王敷大德于天下,用克受殷命。
毕公代周公为太师,故以父师称之,盖隆其礼也。敷,是布。
康王册命毕公,叹息而呼之说道:“父师,惟我周家当初受有殷天命,岂是容易得来。实由我文王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我武王聪明作后,宠绥四方。有此大德,敷布于天下,用能受有殷之命,而创建大业也。”此言周得殷命之难,以见保守之道,在今日所当加意也。
“惟周公左右先王,绥定厥家,毖殷顽民,迁于洛邑,密迩王室,式化厥训。既历三纪,世变风移,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
先王,指文、武、成王。毖,是谨。十二年为一纪,父子相传为一世。
康王说:“惟此下都之众,自周公实始治之,其功有不可泯者。盖周公以王室懿亲,累世辅政,既佐文、武,又相成王,用能安定国家,保固王业。当时以殷民反侧难化,则加意谨毖,区处防闲,极其周密。将他移于洛邑,密近王室,日闻我周家的仁声善政,亲近我周家的仁人君子,使潜消其顽悍之习,而化于德义之训。盖自迁洛以至今日,拊摩驯习,既历三纪之久,当时的顽民,老者尽,少者壮,世运已变更矣。然后染恶之民,悉化为友顺,而风俗翕然其移易焉。如今殷民安,而四方俱安,天下太平,无可忧虞之事。我一人得以垂拱于上,安享和平之福,斯岂一朝一夕所致哉!夫观周公化殷之难如此,公必善继其政,而保此治安于无穷可也。”
“道有升降,政由俗革。不臧厥臧,民罔攸劝。
道,是世道。升降,指治乱说。革,是改。臧,是善。
康王又命毕公说:“公往治殷民,必因俗为政而后可。盖世道有隆有污,若风俗淳美,人心和顺,则世道日升而趋于治;风俗薄恶,人心浇漓,则世道日降而趋于乱。故为政者,当因俗以为变更,宜宽而宽,宜严而严,务要感化人心,挽回风俗,不可胶于一定。此为治之大端也。昔在周公之时,殷民习染旧恶,世道方降,故谨毖而迁之,其治尚严;至君陈之时,殷民渐化为善,世道初升,故从容以和之,其治尚宽,皆是因俗以为政者。其在今日,世变风移,善者固多,不善者亦不尽无。又当刚柔并用,分别善恶,使赏罚昭明,人知惩劝,乃政体之所宜也。若为善的,不称其善,也与不善的一般,则淑慝混淆,从违靡定。善者无所恃,而怠于自修;不善者无所慕,而安于自弃。其何所视效以为劝乎!夫劝善惩恶,若主于区别之严,然使民同归于善,不失为爱养之厚。此正所谓保厘之政也。”
“惟公懋德,克勤小物,弼亮四世,正色率下,罔不祗师言。嘉绩多于先王,予小子垂拱仰成。”
懋,是盛大。小物,譬如说细行一般。师,是师法。
康王又称美毕公说道:“惟公有盛大之德,备道全美,不但大节之过人,虽至于一言一动之微,人所易忽者,亦能勤慎检点,绝无怠忽。其德之盛如此。自辅导文、武、成王以及朕躬,为四世之元老,风采凝峻,正色敛容于朝著之间,以倡率群僚。凡有言论谟画,在群臣罔不祗敬而师法之。盖公闻望素孚,勋业茂著,其休嘉之绩,已多于先王之时,不特今日为然。今予小子惟垂衣拱手,以仰其治功之成而已。夫以公之德业,为予所仰赖如此。然则保厘之任,舍公其谁属哉!”
王曰:“呜呼!父师:今予祗命公以周公之事,往哉!
康王又叹息呼毕公而告之说:“昔周公辅相我国家,经理太平之业,尝孜孜以化服殷民为事。今公德业之盛,无愧周公。故予就祖庙之中,祗行册命,以周公之事付之于公。公其往莅东郊,而尽保厘之道可也。”
“旌别淑慝,表厥宅里,彰善瘅恶,树之风声。弗率训典,殊厥井疆,俾克畏慕。申画郊圻,慎固封守,以康四海。
旌、表,都是褒奖的意思。淑,是善。慝,是恶。瘅字,解做病字,是羞愧他的意思。申,是申明。
康王又命毕公说:“公之保厘东郊,当以劝善惩恶为务。若殷民中有为善的,必旌奖他,使知劝于为善;有为恶的,须简别他,使知戒于为恶。如式化厥训的,此善人也,则旌表其宅里,光显之为善人,以羞愧那为恶的人,使善人的风声卓然树立,闻者莫不兴起。这便是旌善的事。有弗率训典的,此恶人也,则分异其井里疆界,不令与善人相混,使他畏惧为恶之祸,羡慕为善之福。这便是别恶的事。至于王畿乃四方之本,不严其防,非所以弹压殷民,而安定四方也。故郊圻之地,其远近疆界,比先规画停当的,须要申明约束,不使湮废;封域之内,其高深险阻,比先设立守御处所,须要谨慎戒饬,不使怠忽,于以安定四海之民。盖承平日久,法制易隳,人心易玩。若根本之地常加修葺整理,则王畿尊严有备无患,四方都畏威仰德,安享太平之福矣。岂特殷民顺化而已哉!”夫既行旌别之典,以昭激劝之大机,又重畿辅之守,以修防御之大计,所以为长治久安之虑者至深远矣。
“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商俗靡靡,利口惟贤,余风未殄,公其念哉!
辞,是辞令。靡靡,是随顺的意思。殄,是绝。
康王告毕公说:“公之保厘东郊,凡设施于政事者,必贵乎有恒。行之而为经常之典,守之而为画一之规。不要朝更夕改,方行忽罢,则政立而民莫不遵从矣。凡宣布于辞令者,必尚乎体要。体则典重而旨趣悉完,要则简约而切中事理。不要务为繁文,浮泛失实,则令出而民莫不听信矣。至于作聪明,趋浮末,一切好异之事,决不可为。盖一或好异,则政必至于纷扰,而不足以宜民;辞必至于支蔓,而不足以服众。此治体之所当戒也。所以然者何哉?盖商之旧俗,渐染纣恶,靡靡然相与随顺,惟以利口捷给为贤,虽以周公之圣、君陈之贤治之,而习染余风,尚未殄绝。公其念此,凡政令所施,务存浑朴敦大之体,以尽化其浇薄之习可也。”大抵天下治,则人尚行,而风俗日厚;天下乱,则人尚辞,而风俗日薄。康王恶商俗之靡靡,而政令以体要有恒为重;汉文帝斥啬夫之喋喋,而用人以安静悃愊为先,皆可谓深识治体者矣。
“我闻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以荡陵德,实悖天道。敝化奢丽,万世同流。’
荡,是骄荡。陵德,是陵蔑有德之人。敝,是坏。
康王又说:“我闻古人有言:‘凡世享禄位之家,为逸乐、豢养之所移,少有能率由于礼教者。既不由礼,则心无所制,遂肆为骄荡,陵蔑有德之人,不知忌惮。夫天道好谦而恶盈,既以荡陵德,则其悖逆天道甚矣。由是敝坏风化,竞为奢侈美丽之事,无所不至。盖人惟礼为能制欲,出乎礼,则必入乎侈。此非特一时为然,万世为世禄之家,皆同此一流,可深慨也。’”康王将言殷士怙侈灭义之恶,故先述古人之论世族者如此。
“兹殷庶士,席宠惟旧,怙侈灭义,服美于人。骄淫矜侉,将由恶终。虽收放心,闲之惟艰。
席,是凭藉的意思。怙,是恃。服美,是以服饰为美。闲,是防。
康王又命毕公说:“我前言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兹殷之众士,正是世禄之家。其凭藉前人之荣宠,安享富厚,有自来矣。人之私欲,每与公义相为消长。惟怙恃其侈欲,不知悛改,必至绝灭了义理。义理既灭,则无复有羞恶之萌,徒以服饰之美炫耀于人,而身之不美则莫之耻也。流而不止,骄淫矜侉,百邪并见,不至于亡身败家,以罪恶终,不止矣。在昔周公、君陈相继治洛,反覆化训,虽已渐收其放逸之心,奈何习染既深,恶本尚在。纵使一时禁制,犹恐乘间而发,所以防闲其邪者,在今日甚难。公不可不念也。”
“资富能训,惟以永年。惟德惟义,时乃大训。不由古训,于何其训?”
资,是资财。训,是教训。永年,是年寿长久。
康王又说:“殷士席先世之宠,有此富厚之资,使不知所以教之,则彼将恣情纵欲,伐性伤生,有不能免者。故必因其资富,从而教训之,使其心志不为嗜欲所移,则可以保全性命之正,而年寿长久矣。然所以训之之方,惟德与义二者而已。德者心之理,训之以德,则不至于以荡陵德;义者事之宜,训之以义,则不至于以怙侈灭义。盖此德义根乎天命之正,合乎人心之公,乃天下之大训,外此非所以为训也。然虽用此为训,又不可徒以己意言之。必须稽考古人德义之事,述为训戒,然后人肯听从。若不由于古训,则在我既无征,而在人必不信矣。其何以为训乎?”前言旌淑别慝,是治之体;此言德义,是治之道。体则由俗而变,道则百世不易。康王之告毕公者愈精,而其托之者愈重矣。
王曰:“呜呼!父师:邦之安危,惟兹殷士。不刚不柔,厥德允修。
德,是民之德。
康王又叹息呼毕公而命之说:“惟此殷士,虽不过前代之遗民,而关系于我国家者甚大。殷士率服,则王畿首善,而四方无虞。邦之安,固由于此。殷士梗化,则近者不服,而远者离心。邦之危,亦由于此。故我惓惓命公以化训殷士者,以其关系之重耳。然化之之道,又贵得中。过刚,则使人难堪;过柔,则启人狎侮。必也以爱养之心,行旌别之典。不刚而过于暴刻,不柔而流于姑息,则化训之道适得其中,将见为殷士者,莫不感恩畏威,悉去其旧染,而为德义之归,厥德信乎其能修矣。邦其有不安乎?”
“惟周公克慎厥始,惟君陈克和厥中,惟公克成厥终。三后协心,同厎于道。道洽政治,泽润生民;四夷左衽,罔不咸赖。予小子永膺多福。
三后,指周公、君陈、毕公说。衽,是衣衿。左衽,是夷狄之俗。
康王又说:“昔周公之时,殷民反侧动摇,故迁于洛邑,亲自监之,谨毖戒饬,不敢少忽。是为能慎其始。至君陈继周公之后,其时殷民已渐归服,惟从容和缓以化导之。是为能和于中。如今既历三纪,世变风移,在公又当刚柔互用,威惠并行,使殷民之感化者,绵翕然丕变,以终二公保厘之功。这是能成其终,乃我所期望于公者也。夫由周公、君陈以至公,时虽有先后,而以化殷为心则无不同。故或以谨毖,或以宽和,或以不刚不柔,所施虽异,同归于致治之道而已。惟三后能继治同道,将见敷之为道化,则仁渐义摩,处处周流,而无有不洽;推之为政事,则纲举目张,件件修明,而无有不治。由殷民以及四方,莫不沐浴膏润,安生乐业,而在四夷左衽,亦皆仰赖中国之德泽,宾服恐后矣。治道之隆,至于华夷同戴,天下太平如此。予一人得以膺受多福,而享有道之长。公之功不亦大哉!”
“公其惟时成周,建无穷之基,亦有无穷之闻。子孙训其成式,惟乂。
建,是立。子孙,指毕公的后人说。训,是顺。成式,是成法。
康王又命毕公说:“惟我成周,在昔周公、君陈相继经理,基业虽定而未成厥终也。公能协心同道,以施保厘之政,使殷民顺治,王室乂安,为我成周建立千万年无穷的基业,将见勋德之盛,传播后来,千万年此基业,亦千万年此声名,与之相为无穷矣。至于公之子孙,有治民之责者,亦将奉顺今日所行的成法,以治后来之民,不敢更变。夫以公一身所建立,而关系久远如此,诚不可不慎重也。”
“呜呼!罔曰弗克,惟既厥心。罔曰民寡,惟慎厥事。钦若先王成烈,以休于前政。”
既,是竭尽的意思。列,是功烈,休,是美。
康王于篇终叹息说:“凡事功之不立,非视之太重而畏其难,则视之太轻而忽其易。公今往东郊,不可说殷民反侧,自昔难治,遂畏其弗克而不敢为。惟当勉尽其心,殚虑竭力,无少退托,则志不阻于所难而业可成矣。也不可说蕞尔殷民,其势寡弱,遂忽其易制以为不足为。惟当敬慎其事,防微虑远,无少轻忽,则患不生于所易而功可立矣。夫我周克受殷命,迁其民于洛邑,以绥定国家,此文、武、成王大烈之所在。而周公、君陈谨始和中,相继为治,其政绩炳然可考也。公当敬顺先王之成烈,思所以继述而保守之,使二公之政益加休美,不至遏佚。此在公今日之责,其尚尽心慎事以图之哉!”
按:康王之时,天下归周久矣,即一二殷民梗化,岂不可治以有司之法?而《毕命》一篇,反覆丁宁,但欲区别以生其愧,训教以进其善,初未尝忿其难化,而一切用刑以威之,可谓以德化民者矣。所以能酿成太和之治,而丕延有道之长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