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训
训,是教导。这篇书是太甲嗣位之初,伊尹述祖德以教导他的说话,故名为《伊训》。
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侯甸群后咸在,百官总己以听冢宰。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于王。
元祀,即是元年,商家称年为祀。祠,是祭告。侯甸群后,是侯服、甸服之众诸侯。冢宰,是百官之长。古者天子在谅暗之中,不亲行祭祀,亦不发号施令,俱权命首臣代行,故曰听于冢宰也。烈祖,指成汤。
史臣叙说:惟太甲即位改元之年,十有二月乙丑之日,此时尚居仲壬之丧,未亲祭宗庙,而伊尹以顾命大臣居冢宰之位,乃代祭于商之先王,奉嗣王敬见其祖,告以即位改元之事。那时外面侯服、甸服的众诸侯,来朝见新君,皆在其位,与里面百官每各总己职,权且听命于冢宰。伊尹以太甲嗣位之初,事当谨始,而人君守成之道,法祖为要,乃以烈祖成汤之成德,明白详悉以训告于王。至于古今兴亡之故,天人祸福之机,无不反覆为王言之。盖欲其嗣祖德以保鸿业也。
曰:“呜呼!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于其子孙弗率,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鸣条,朕哉自亳。
鸣条,是夏之都邑。哉字,解做始字。亳,是商之都邑。
伊尹训告太甲,先叹息说道:“天人之感应不爽,国家之兴亡有由,前人的事迹,便是后人的样子。今即有夏一代之事观之。比先他家的祖大禹,精一执中,克勤克俭,是何等勉励以敬其德。故当此之时,天心眷顾,宇内协和。以七政,则各循其轨;以五气,则各顺其候,而无灾异、邪沴之干。以山川,则奠安其位;以鬼神,则歆享其祀,而无崩溢、怨恫之患。下及于鸟兽鱼鳖、飞走鳞介之微,也都顺适其性,并育而并生焉。天眷之隆如此。及其子孙夏桀,不能率循其祖德,肆行暴虐。皇天就赫然震怒,降下灾异,以明示其罚,因假手于我成汤之有天命者以诛之,无复如前日之眷佑矣。然天岂故薄于桀而厚于汤哉?盖造可攻之衅者,由桀积恶于鸣条,而兴有商之业者,由汤始修德于亳都耳。即此观之,可见皇天无亲,一德是辅。有夏先后能懋其德,则勃然以兴;其子孙不能修德,则忽然以亡:是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吾王今日可不深鉴之哉!”
“惟我商王,布昭圣武,代虐以宽,兆民允怀。
商王,指成汤说。布,是敷布。昭,是昭著。圣武,是以德为威的意思。代字,解做替字。允,是信。
伊尹又说:“当初夏桀无道,灭德作威,天下之人虽不胜其痛苦,而慑于凶虐,莫敢声言。谁有能仗天下之大义,为万姓除残去害者?惟我商王成汤,奋义理之勇,而兴师以伐之,以敷著其威德于天下,把有夏的暴政苛法一切除去,代之以宽仁。所以兆民之众,莫不信其志在救民,而爱戴归往,真如赤子之恋恋于慈母,而无一人之不怀服者矣。”
“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
罔字,解做无字。立,是立个标准,使人有所取则的意思。爱敬,是孝弟。
伊尹劝勉太甲说道:“今王嗣有天下,所居的是祖成汤的位,所统率的是祖成汤的民。更新之初,下民观望,所以嗣续成汤之德者,正在于即位之初,当无一事不致其谨可也。然谨始之道,不止一端,而莫大于孝弟。这孝弟虽是人心所同有,若非为君的躬行以倡率之,则下人无所观法。故王欲使天下之人,皆知爱其亲,必先自尽孝道,以亲吾之亲,则凡有亲者,皆以我之孝为准则,而爱自此立矣;欲使天下之人,皆知敬其长,必先自尽弟道,以长吾之长,则凡有长者,皆以我之弟为准则,而敬自此立矣。由是始而刑于家邦,则一家一国的人,莫不有所观感而兴于仁,兴于让焉。终而及于天下,则四海九州的人,亦莫不有所观感,而亲其亲,长其长焉。盖家国天下,其势虽殊,而爱亲敬长,其心则一。故顺德立于一人,而仪刑达于无外如此。王能如是,其于嗣德谨始之道,庶乎其克尽矣。”
“呜呼!先王肇修人纪,从谏弗咈,先民时若,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
肇,是始。人纪,是三纲五常之理。
咈,是逆。先民,是前辈有德的人。若,是顺。与人,是取人。检,是检束。
这一节是伊尹备还成汤之德,以告太甲,即前所谓烈祖之成德也。先叹息说道:“天下不可一日而无纲常之理。夏桀灭德作威,把这纲常伦理都废坏了。至我先王成汤,始修复之,而人纪乃大彰著于天下。其从善,则凡臣下谏诤的言语,都虚心听受,而绝无一毫咈逆之意;其用人,则唯是耆旧有德的人,乃屈己顺从,而不用新进浮薄之人;其居上,则听断无所惑,邪佞不能欺,而能尽临下之道;其为下,则进贤至于三,蒙难无所避,而能尽事上之心;取人之善,则常存恕心,不求全责备;检束自身,则工夫严密,惟恐有不及。汤之修人纪者如此,是以德日以盛,业日以广,天命归之,人心戴之。当初起自诸侯封疆,只有七十里,至于其后,奄有万邦而为天子。此其积累创造之勤,可谓难矣。今王嗣先王之业,可不知所以嗣其德而保守之哉!”
“敷求哲人,俾辅于尔后嗣。
敷,是广。哲人,是明哲的贤人。
伊尹说:“先王成汤,惟其得天下为甚难,故其虑天下为甚远。不但自家修人纪,垂典则,以贻子孙,又广求明哲的贤人,或举之于在朝,或致之于在野,使之布烈庶位。凡前后左右,无非正人,以辅佐汝后来相继为君的,都知修德检身,保守先业,而不至于废坠焉。其为天下后世虑长远如此。”
“制官刑,儆于有位。曰:‘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敢有殉于货色,恒于游畋,时谓淫风。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训于蒙士。’
恒,是常。酣歌,是酒后狂歌。巫,是歌舞以事神的人。风,是风俗,谓竟相仿效,习以成俗也。殉,是贪迷嗜欲,不顾其身的意思。淫字,解做过字。三风,即巫风、淫风、乱风。愆,是过恶。十愆,即恒舞、酣歌、殉于货、殉于色、恒游、恒畋、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以此十种过恶,酿成三风。墨,是刺字之刑。蒙士,是童蒙始学之士。
伊尹说:“先王成汤既广求哲人,以辅尔后嗣,又制为官府之刑,以儆戒有位之人。其儆戒之词说道:‘舞蹈歌咏,人情所不能无,但有个节度,不可常常如此。若在位之人,敢有无昼无夜而常舞于宫,纵酒沉湎而狂歌于室,这等所为,就与那巫觋之人歌舞以事神的一般,这叫做巫风。货色游畋,人情之所易溺,必须以礼节之,然后不至于过。敢有贪嗜货利,耽好女色,常去游观田猎,荒弃政务的,乃过而无度,荡而不检的人,这叫做淫风。敬畏圣言,听从忠直,亲近老成,疏远顽愚,是好恶的正理。敢有侮慢圣人之言,拒逆忠直之谏,疏远耆年有德的贤士,狎比顽愚无知的小人,是违背了好恶的正理,爱憎乖错,心志昏乱,这叫做乱风。惟此三风十愆最为败德害事,凡有位之人,不消得件件都有,才足以丧家亡国。只是这十件内,为卿士的,但犯着一件在身,则有家而必丧其家;为邦君的,但犯着一件在身,则有国而必亡其国。夫为君而至于丧家亡国,固其所自取,而为之臣者,既食其禄,亦当尽其直谏之忠,苟或坐视而不匡救,则必以墨刑加之。盖恶其苟禄不忠,而陷君于有过也。然不惟儆于有位之臣,又以此教训那蒙童初学之士,使他平时将这道理讲究明白,他日出仕为官,知所儆省而不蹈于刑辟也。’夫先王之为后嗣虑者如此,吾王嗣有天下,其可不知所戒哉!”
“呜呼!嗣王祗厥身,念哉!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
祗,是敬。洋洋,是大孔。彰,是甚明。
伊尹训告太甲既终,又叹息叮咛说:“嗣王当以三风十愆之训,敬之于身而勿忽,念之于心而勿亡。盖这训词不是寻常的言语,自其经画于先王之心,乃圣人之谟也。近足以省身克己,远足以致治保邦,其用甚大,何其洋洋矣乎!自其发挥于先王之口,乃嘉美之言也。以纲目则昭然而毕陈,以鉴戒则凛然而可畏,其旨甚明,又何其彰显矣乎!此王之所当敬念者也。且上帝之命,去就无常。为善,则福禄咸臻,而降之以百祥;为不善,则灾害并至,而降之以百殃。盖福善祸淫,天道昭然不爽如此。为人君者,可不戒哉!一念之善,德虽小也,日积月累,渐至于大,而上帝之降祥者恒在于斯,虽万邦长治久安之庆,不过自此以基之耳;一念不善,不德虽小也,日积月累,恶极罪大,而上帝之降殃者恒在于斯,虽至于覆宗绝祀,亦不过由此以致之耳。王可不深思而敬念之哉!”伊尹作训终篇,又极言祸福之机如此,其忠爱之心可谓深切而恳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