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有一德
这篇书是伊尹将告归之时,作书劝勉太甲法成汤以纯一其德的说话。史臣因书中有“咸有一德”之语,遂以为篇名。
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
复字,解做还字。
昔伊尹受成汤之托,辅立太甲。太甲居忧,伊尹身摄朝政。至是太甲君德既成,堪以承继成汤之业。伊尹遂以所摄的政务复还太甲,将欲告老,归于私邑,犹恐去位之后,太甲修德不终,有负成汤所以付托至意,乃陈王者之德所当勉者,反覆以告戒之。
曰:“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谌字,解做信字。九有,即九州。
伊尹陈言告戒,先叹息说道:“人君之奄有九州,固莫非上天所命。然皇天无亲,难可凭信,其命之去留迁易,曾无定准。或一国之运,前兴而后废;或一人之身,始予而终夺,何可据以为信哉?然亦但观人君之德何如。诚使为君者能杜绝私欲,常存其德,不使一时间断,则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而天位可以长保矣。若君德不常,或为私欲玩好,有所摇夺,或但勉强暂时,不能持义,则天命亦遂去之,而九有以亡矣。是可见天命去留之机,虽不可知,而天人感召之理,则必不爽。君德有常,则天命亦有常;君德无常,则天命亦无常。人君欲常保天命,惟在常修其德而已。”
“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
夏王,指夏桀。庸字,解做常字。监,是视。启,是启发。迪,是开导。一德,是纯一之德。咸,是皆。享字,解做当字。夏正,是夏家建寅的正朔。
伊尹说:“天命无常,往事可证。昔夏王桀不能常于其德,亵慢明神,不知恭敬以奉祭祀;暴虐下民,不能施惠以收人心:以无道自绝于天,不可以为神人之主。是以皇天厌弃之,不加保佑。下视那万方之中,有堪受大命者,启发而开导之;求德行纯一者,眷顾而亲爱之:使之居天位而为百神之主。自此夏祚告终,而天命改属矣。所谓‘厥德靡常,九有以亡’者,夏桀是也。方上天眷求一德之时,天下无足以当之者。惟我尹躬及我先王成汤,都有纯一之德,心里所存的,无有人欲之私;政事所行的,全是天理之公。臣主一心,上下同德,故能当上天启迪眷求之心,而受其光大休显之命。九州之广,兆民之众,莫不归服于我先王。于是改夏建寅之正朔而为建丑,夏家旧日的天下,一旦转而为我商之所有矣。所谓‘常厥德,保厥位’者,我先王成汤是也。”
“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
伊尹既以夏、商兴亡之故,陈戒太甲,又反覆申明其意,说道:“夏后氏受天命为天子,四百有余岁矣。今天命一旦去之,眷我有商,代夏而有天下,岂天私厚于我有商哉?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寅恭夙夜,昭事上帝,是以天心降鉴,自申其保佑之命耳,而非天有私也。夏后氏奄有天下,固一民莫非其臣矣。今而九有之众,无不归服于商者,岂商有所要求于下民哉?民罔常怀,惟德是怀。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容保周至,彰信兆民,是以东征西怨,南征北怨,自戴之以为我后耳,而非商有求也。夫观天佑民归,一本于德如此,嗣王可不慎修其德,以系天人之望哉!”
“德唯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
僭,是差。
伊尹又说:“人君之德,若纯乎天理而一,则凡有所动作,自然上合天心,下得人心,无往而不吉;人君之德,若杂乎人欲而二三,则凡有所动作,必然上拂天心,下逆人心,无往而不凶。夫在人当吉便吉,当凶便凶,无有一毫僭差者,其故何哉?盖以天之降灾降祥,惟视在人之德何如。有德,则福不求而自至;无德,则祸欲避而不能。此必然之理也。然则人君欲祈天永命,惟在增修其德哉!”
“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
伊尹既反覆申明君德之不可不一,乃劝勉太甲说道:“今嗣王方自桐归亳,新服天子之命,而即政临民,乃天命人心系属之初,吉凶灾祥攸判之始,正当图新其德,痛洗旧染之污,复其本然之善,使德与命而俱新可也。然新德之要,贵乎有常。若新之于始,而或间之于终,则新者有时而污,不可以言日新也。必也始焉自怨自艾,处仁迁义,固如是之新矣;终焉懋德法祖,无时豫怠,亦如是之新焉。终始一致,而无少间断,这才是日新,而非暂明倏晦者之可比也。君德有常而弗替,则天命亦永保于无疆矣。嗣王可不勉哉!”
“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和惟一。
官,指庶官说。左右,指辅弼大臣说。
这是伊尹告太甲以用人之要法,说道:“吾王既尽新德之功,又当求辅德之助。然辅德唯在用人,而用人必求其当。如诸司百职,乃庶官也。庶官或守一方,或领一事,必一一都选贤而有德、能而有才的人,而任之在位。左右辅弼,乃大臣也。大臣要他处大事,决大疑,与夫调元赞化,又非一方一事可比,其责任既重,不可但求备员,尤须才全德备的人,然后可用。所以然者为何?盖以人臣职分,虽有大小不同,然其为上也,则为君之德。大之保佑王躬,以养其本原;小之因事纳忠,以辅其阙失,使君德日明于上者,都是他的职分。其为下也,则为民之生。或赞襄倡率于内,以燮和天下;或承流宣化于外,以润泽四方,使民生日安于下者,都是他的职分。夫臣职所系,其重如此。若任用非人,则上无以弼成君德,而下无以奠安民生,国家之事日坏矣。是以人君于未用之先,必要难于任用,不可一概轻易授职;慎于听察,不可徒以言貌取人。如此,则选择精,而不贤者不得以滥进矣。于既用之后,必要他可否相济,而彼此交修,终始如一,而信任不贰。如此,则志意孚,而贤者得以展布矣。用人之要,莫过于此。其于吾王新德之助,不亦多乎!”
“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德,是善的总称。善,是德的实行。师,是取法。协,是合。
这是伊尹告太甲以取善之要法,说道:“善在天下,散于万殊,而原于一本。故君子之取善,求之贵广,而择之贵精。彼人必有所师法,而后能成其德。然师无常,若执一而求之,则隘矣。故德无常师,惟当视其善之所在,便取以为我之法。凡有一言之合道,一事之可法者,我皆兼收之而无遗,则天下之善,皆我之善矣。然善之在人无穷,若逐一而主之,则杂矣。故善无常主,惟当以其所取之善,而会合于吾心能一之地。凡得之于旁求博取者,皆权度于一心,务求至当归一,纯然不杂而后已,则吾心之一善,有以统天下之万善矣。”大抵君子之学,不博则无以为致约之地,不约则无以收广博之功。譬之于金,有产于水中者,有藏于沙中者,今不必问其所出,但是金便是采来。既采之后,即投之炉中,加以猛火煅炼,便成一块纯金,不复知为沙中水中之物矣。德无常师而主善,就如采金的一般;善无常主而协一,就如炼金的一般。此圣学精微之奥,修德者宜潜心焉。
“俾万姓咸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克绥先王之禄,永厎烝民之生。
俾字,解做使字。绥,是安。厎,是定。烝,是众。
伊尹告太甲说:“吾王之新德,若能到得那克一的地位,则此心纯然不杂。由是布之为号令,宣之为教诏,自然有以感动乎人心,将使那万姓每众口一词,都称颂说:‘大矣哉,吾王之言乎!何其包涵尽天下之理,一言垂万世之则也。’然不特赞王之言,而因以知王之心,又称颂说:‘一矣哉,吾王之心乎!必其浑然天理之中存,纯无一毫之间杂也。不然,何以有是至大之言哉!’是即其称颂之至,可知其爱戴之同,一德感应之神有如此。不但是也,受天明命,先王常以一德而受天禄之厚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保其基绪,而安享九州之贡赋,先王之天禄不自王而克绥之乎?奄有九有,先王常以一德而得众民之归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抚其生民,而永贻乐利于无穷,先王之遗民不自王而永厎之乎?一德效验之大又如此,吾王其勉之哉!”
“呜呼!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
古者天子宗庙之制,三昭三穆,与太祖共为七庙。太祖之庙,百世不迁,其余七世之外,亲尽则迁。若是有德之君,其庙称宗,则亦不迁。万夫,即是万民。
伊尹丁宁申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修德行政,出之一身者虽甚微,而其贤否之章之于天下后世者则甚著。彼七世之庙,祀有定制。亲尽则在所必迁,必人君身有盛德,为公论所归,然后可以称宗不毁;苟无其德,将不免于祧矣。是即庙祀之迁与不迁,可以观德之修否,不能掩于后世之公也。万民之情,从违靡定。王者为之君长,必其所行之政,合于民心,然后爱戴而归向之;苟失其道,将不免于怨叛矣。是即民心之服与不服,可以观政之修否,不能掩于天下之公也。今吾王之在后世,居于七庙之中者也,固当一其德以为不迁之主;吾王之在今日,位于万夫之上者也,亦当一其德以为行政之原。可不知所自励哉!”其后太甲令德善政,于汤有光,庙号太宗,享子孙六百年之祀,至今称守文贤主,亦可谓不负伊尹之所期者矣。
“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无自广以狭人。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
伊尹告太甲终篇,又致其儆戒之意,说道:“两贵不能以相使,君而非民,则孤立无助,将何所使?两贱不能以相事,民而非君,则涣散无统,将何所事?君民相须如此,为君者固不可忽乎民矣。况于取人为善以成一德,初无闻于君民者,而可忽之乎?要必虚心以受天下之善,下问以来乐告之心。莫说我自家聪明睿智,何所不知;那百姓每凡愚浅陋,他晓得甚么,何必问他。这等便是‘自广以狭人’了。为人君者,切不可如此。盖人君任大责重,必合天下之知以为知,而后事无遗照。而道之在天下,虽匹夫匹妇亦有可与知者。但有一人不得自尽其诚,一善不得自达于上,则聪明壅于听闻,智识小于自用。一善之有亏,即万善之未备矣。人主将何所与以成一德之功哉!此所以当取民以为善,不可自广以狭人也。”
谨按:此书始终以一德为言,反覆谆切,其旨深奥。盖天命赋予之理,本纯一而不贰。但人以私欲间杂之则不一,始终有间断则不一,表里有参差则不一。修德者必克尽己私,纯乎天理,使表里如一,始终无间,而后谓之一德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中即所谓一德。精以察之,一以守之,即是协一的工夫。昔伊尹在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故悉平生之所学以告太甲,盖欲使其君为尧、舜之君而后已也。后之有志于帝王者,宜潜心而勉学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