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下
这是伊尹申告太甲修德保治的说话。史臣叙次其语为下篇。
伊尹申诰于王,曰:“呜呼!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天位艰哉!
申,是重。亲,是眷顾。怀,是归附。享,是歆享。
伊尹重言以告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一身,上为皇天之鉴临,下为百姓之仰赖,前后左右有鬼神之森列,甚可畏也。天虽以君为子,然或予或夺,初无定向,何常亲之有?惟人君能敬以自持,凡动止语默常若天监在兹,无一念敢忽,则此心上通于天,天乃眷佑而申命之矣。民虽以君为心,然或向或背,其情难保,何常怀之有?惟人君能仁以保民,爱养子惠,使匹夫匹妇无一不被其泽,则此心下孚于民,民皆爱戴而归服之矣。鬼神虽依君为主,然不见不闻,至幽难测,何常享之有?惟人君能竭诚对越,真见得祖宗百神,与我一气相为联属,不敢萌一毫怠玩之意,则诚立于此,神应于彼,自然来格来享,而降之以福矣。这等看来,人君居天之位,一念不谨,天遂从而厌之;一物失所,民亦得而叛之。幽独之中,斯须不诚不信,人虽不知,而鬼神知之,存亡之机至危,而感召之理不爽。虽兢兢业业,日慎一日,犹恐不能保终,其可以易而为之乎?所以说天位艰哉!”
“德惟治,否德乱。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终始慎厥与,惟明明后。
德,指敬仁诚说。否字,解做不字。明明,是明而又明的意思。后,是君。
伊尹说:“天位惟艰,保位以德。所谓德,不过曰敬、曰仁、曰诚而已。人君若是尽了这敬、仁、诚而有德,则自然天亲民怀、鬼神歆享,岂不足以致治?若是背了这敬、仁、诚而不德,则必然天怒人叛、鬼神怨恫,岂不足以致乱?然这致治的道理,古人已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治的道理相同,则其治亦与之同,而太平之盛可复见于今日矣,有不至于兴隆者乎?这致乱的事迹,古人亦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乱的事迹相同,则其乱亦与之同,而祸败之应将复蹈其覆辙矣,有不厎于灭亡者乎?夫治乱兴亡之机,惟系于所与如此,可见人君当慎其所与矣。然或有初鲜终,则兴治未几,而乱亡随之,亦非真能与治者也。若乃敬畏常存,自临御之初,以至历年之久,悉求与治同道,而不敢一事苟同于乱焉,此非中才常主所能也。惟是至明之君,洞烛夫天民鬼神之理,深辨夫治乱兴亡之故,不但初志极其清明,亦且终身无所蔽惑,方能日慎一日,而永保天命也。王可不以明明之后自期待,而保此惟艰之位哉!”
“先王惟时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绪,尚监兹哉!
先王,指成汤。懋,是勉。配,是对。令,是善。绪,是统绪。尚,是庶几。监,是视。
伊尹又说:“能慎所与,固惟明君为然,而当与之人,莫有过于先王者。昔我先王成汤,受天明命而有天下,非有他道,惟是朝夕勉勉不已,常存戒慎恐惧以修其德,凡敬、仁、诚之道,皆加兼体日新之功,不敢有一毫怠慢。故其德与天合,用能君主万方,而对乎上帝。盖真为天之所亲,而民无不怀,神无不享矣。今王为先王之孙,富有四海,贵为天子,其所嗣者,皆先王所传令善之统绪也。然这善绪不易得,由于敬德配天所致,王既嗣而有之,庶几监视乎此,于先王所以敬德配天的事,常常看着做个法则。这便是与治同道,亦可以对越上天,而万民自怀,鬼神自享矣。又何必远有所慕哉!”
“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
伊尹又说:“为治贵慎所与,而进德必有其序。先王之敬德配天,固吾王之所当法者。然其道则高矣、远矣,岂可一蹴而至哉?必当循其进为之方,顺其先后之序,由一念一事之勉于敬,而积之于念念事事之无不敬。就如登山的一般,要升到高处,必从这低处起脚;如走路的一般,要行到远处,必从这近处进步。庶几下学者可以上达,近取者可以远到,而先王之德可驯至矣。否则欲速不达,安能造于高远之地哉?”夫伊尹欲太甲则效成汤,期待至矣。而复以循序告之者,盖不以至圣为期,则志安于近小;若徒骛高远,而不从身心切近处用力,则亦流于虚妄,而何能以与治乎?伊尹之言,真圣学之准则,而万世人君之所当诵法也。
“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
民事,是农桑之事。位,是君位。
伊尹又说:“人君富有四海,坐享万邦之贡赋,莫把那小民的事便看得轻易了,以为不必留心。当思国以人民为本,民以衣食为命。农夫终岁勤动,尚有不足于食者;蚕妇终岁辛苦,尚有不足于衣者。戚戚焉视民之疾苦,常若痌瘝之在身而后可。岂可视以为轻而忽之哉!人君尊居九重,仰承先世之基业,莫把这大君的位便看得安稳了,以为可以肆志。当思天下所以奉我者甚尊,则其所以望我者甚重。一念不谨,或致上干天怒;一事不谨,或致下失人心。慄慄焉此心之危惧,若将坠于深渊而后可。岂可恃以为安而玩之哉!”夫能思民事之难,则必不妨民以重役,夺民以厚敛,而所以图其易者在是矣;能思君位之危,则必不徇情于货色,溺志于游畋,而所以保其安者在是矣。君天下者,宜三复于此言。
“慎终于始。
伊尹又说:“人情孰不欲善其终者,只是安于偷惰,以为今日姑若是,而他日固改之耳。然事固未有不善其始,而能善其终者。王欲图惟厥终,而保先王之业于勿坠,便当于今日嗣位临民之初,思其难,思其危,兢兢业业,日慎一日而后可。若因循懈怠,谓暂且纵欲为乐,待后更为改图,窃恐此心一放,不可收拾;习气已成,难于变易;后虽悔之,亦无及矣。可不戒哉!”
“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
逆,是违拂。逊,是随顺。
伊尹于太甲悔悟之后,犹恐其不能审于听言,故又告之说道:“人君听言,不当任情以为喜怒,必须审察理之是非。且如人之进言于王,固有犯颜色,触忌讳,侃侃直戆,拂逆于王之心者。这样言语,在常情好生难受。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或者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理,而于道有合欤?苟合于道,还当屈己听从,未可以为拂意而遂拒之也。人之进言于王,亦有颂其美,承其意,唯唯和柔,随顺于王之所欲者。这样言语,在常情鲜不喜悦。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莫非是阿谀以为容,逢迎以为悦,而不合于道欤?如其非道,便当正色拒阻,未可以为顺意而遂喜之也。盖臣之于君,有过则匡救之,有美则将顺之,虽逆耳之言未必便是,顺意之语未必尽非。但人之常情莫不喜顺而恶逆,而人君之尊,孰敢轻为直言以犯之。故明主于此,不可遽为喜怒,唯虚心审察,徐观理之当否,以为己之从违,则忠直者得以尽其意,而谄佞者无所售其奸矣。”此人君听言处事之要道,非伊尹之忠爱恳到,不能言之亲切如此。
“呜呼!弗虑胡获?弗为胡成?一人元良,万邦以贞。
虑,是思虑。胡字,解做何字。获,是得。一人,指君说。元,是大。良,是善。贞字,解做正字。
伊尹既历告太甲以图治之道,犹恐其不能慎思而笃行也,故复叹而勉之说:“我前所言五者,都是切于治道的说话。王不徒听之,须是殚精竭虑,反覆思惟,君德如何而能进,民事如何而能重,天位如何而能安,何以谨始,何以受言,件件都去心上理会过,这道理方才实得于己。若只听了不加思虑,则亦徒听而已,何由而能得乎?然既思而得之,又当躬行实践,黾勉从事,或循序以进德,或艰难以保民,或危惧以守位,以谨终则于始,以听言则必审,一一都见之于施行,这事功方才有成。若只思了,不肯实行,则亦徒思而已,何由而能成乎?苟能思而得此理,无一毫眩惑;为而成此事,无一毫废弛。则蕴于念虑之间者,皆理而无欲;发于事为之著者,皆善而无恶。内外如一,表里浑然,是人君有大善之德矣。由是万邦的人见为上者如此,自然有所感发,有所视效。以百官则正于朝,无比德,无淫朋;以万民则正于野,无颇僻,无偏党,皆相率而归于正矣。夫万邦之贞,其机由于一人;一人之善,其功在于虑与为。王可不思所以自勉哉!”
“君罔以辩言乱旧政,臣罔以宠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
伊尹告君终篇,又以己将复政归老,虑后有谗人变乱是非,太甲或误信而反其所为,故预戒之,且明己志,说道:“率由旧章,君道之当然也。为君的,当以先王之法为必可行,毋信喋喋利口,变乱了祖宗的旧政。事功图成,臣职之当然也。为臣的,不可以己之事功有成,而贪恋宠禄以居之。夫君尽君道,则监于成宪而无纷更之失;臣尽臣职,则功成不满,而益勤笃棐之忠。政治休明,节义成俗,社稷灵长终将赖之矣。邦国有不永信其休美者乎?”盖此时太甲之德已进,伊尹有退休之志,故预为此言。以见国家之事,惟谨守成法,自可长治久安;而己之图归,乃臣道之常,有不得不然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