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替天行道到皇极意识的转变(1)
前面我们对《水浒传》里梁山好汉们所倡导的“替天行道”的实质作过分析,“替天行道”的主体是谁呢?自然是那些敢于造反的游民英雄。朱元璋登上帝位以后,在较为堂皇的场合中,谈到最初参加起事的动机时,就颇有些“替天行道”的意味。他说:
人君开创基业,皆奉天命。……朕本布衣,因元纲不振,群雄蜂起,所在骚动,遂全生于行伍间,岂知有今日者邪?继而英俊来从,乃东渡大江,固守江东五郡,日积月增,至于数十万,修城池,缮甲兵,保全生齿,以待真人。
《逆臣录序》《全明文一》卷三三。
此段话意为起事之时,朱元璋并不认为自己获得了上天的眷顾,因而自己只是“替天”暂时“行道”,以等待真正接受上天眷命之人。当然,这是门面话,是不必认真对待的,但也反映了他对“天”、“民”和自己关系的理解。“替天行道”的目的是“救民”,因此,在游民的造反活动中几乎都是以民众的代表自居的,仿佛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冒死走上造反道路的。言外之意,就是因为我救助了百姓,自然就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从而获得了“天命”,登上最高位置。
皇极意识是指皇帝至尊、皇权至上的观念。自进入文明社会之后,君主一直处在社会的峰巅,臣民按照地位的不同,分门别类地匍伏在他的脚下。人们在“君权神授”的观念熏陶下,把君王视为天之骄子,代天行权,按照天意统治人民。因此,历来君主都感到自己是天生的“圣人”,是“口含天宪”,“绝对神圣,莫我可逆”的。君王们还认为,是上天把世间万类万物交给自己统治,自己当然也就是世间万类万物的代表者。这两点在朱元璋身上也有极强烈的表现。
要臣民们绝对服从皇帝是容易做到的;如果要臣下心口一致地承认朱元璋的金口玉言都是绝对真理,这便有了几分难度。何况朱氏出身低微,又没有文化,其自卑心理特别严重,即使臣工们真心实意地认同他,不敢违逆,朱的内心也难平疑惑。朱元璋的大臣之中,名儒硕学比比皆是,这更给朱元璋的心理造成很大压力。在朱元璋没有称帝之时,最重要的是生存和发展,这个问题尚未排上日程,对这些名儒还是满口“先生”。例如在《慰刘基书》、《谕刘基书》中称刘基为“老先生”,甚至有这样的句子“元璋顿首奉书伯温老先生阁下”。见《全明文一》卷三四。当然这是客套,但也确实表现了朱元璋在用人之际,对文人士大夫保持了应有的礼貌,以显示自己礼贤下士的风度。到了建国以后,特别是天下统一、政权稳定之时,朱元璋对文人士大夫的态度大变,其重要原因就是文人士大夫的使用价值大大降低了。不妨再以刘基为例,在任命丞相的问题上,朱与刘有了分歧,刘向朱元璋陈述了自己对朱想委任的几个人的真实看法,朱便认为刘阻挠他人,自己想担任这一职务。刘基意识到朱元璋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于是,辞职归田。朱在《赐诚意伯刘基还乡》一文中就颇有些杀机地说:
朕闻古人有云:“君子交绝,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从中可见这位出身草莽的皇帝对一些确有长处又好表现(如道德文章的长处)的臣子的憎恶。那些有才华的臣工们就不能不有所收敛。钱谦益说刘基的诗歌创作在入明以后出现倒退现象,就是一例。
做了皇帝的朱元璋仿佛在文章上也要与文人士大夫一争高低,他特意写作了一些书序、游记、哲学或佛学短论之类。从朱元璋所遗留下的《文集》来看,很难断定哪些是他自己写的,哪些是出于馆臣的捉刀代笔。他认为自己之所以写作,是因为文人士大夫往往不能代替自己尽言。如《皇陵碑》一文序中就说:
况《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明昌运。
《全明文一》卷一二
这可能是真的,然而除了一些叙述自己经历的文章较文人士大夫的文章稍有感情外,其说理文大多卑之无甚高论。不过,朱元璋的文章多富于气势,如高屋建瓴。连赵翼都说其:
文学明达,博通古今,所传御制文集,虽不无词臣润色,然英伟之气自不可掩。
《廿二史札记》
我们从其中的一些文章来看,朱元璋参与写作是有点不让文人士大夫专擅此长之意。朱氏文章的许多地方表现出他对古代和当代文人士大夫的藐视。如《辟阿奉文》讽刺当代的文臣,说他们还不如唐代妇女在皇帝面前敢说真话,“唐妇人,犹过今之儒者”。他以为这样便污辱了当时的儒臣,可是在后人看来,唐代宫中妇女之所以敢说话,那是由于政治环境宽松造成的,明初的儒生只能歌功颂德,因为朱元璋只允许他的臣民唱赞歌。《驳韩愈颂伯夷文》、《辩韩愈讼风伯文》是批评唐代的韩愈的,他说韩愈对于“格物致知,尚未审其情”,实际上是朱元璋不懂得诗文写?的文学特点。这些文章强词夺理,充斥着咄咄逼人的霸气,表现出不可拂逆的皇极意识。有奴才气的文人一见到皇帝的霸气先自气短,便廉价赞美为“英伟之气”。
由于出身贫苦,幼时受过许多苦难,朱元璋登上皇位以后便把自己当作全体人民,特别是贫困农民利益天然的代表者。《天潢玉牒》中说太祖:
诚心爱民,尤矜贫弱,语及稼穑艰苦,每为涕泣;于大姓兼并,贪吏渔取,深恶疾之,犯者必置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