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的本义与士的辉煌(1)
第一个脱序的群体是流民,流民是社会动乱的主力军。
第二个脱序的群体是游士,他们来源于先秦的士阶层(当然也包括一些没落大夫一级的贵族)。我们曾指出,士本是最低一个等级的贵族。它首先是武士,在军队中担任中下级军官,在周天子领地或诸侯国中的基层行政机构中担任职事官,以及在卿大夫家中当邑宰或家臣。作为贵族,他们的地位和职业是世袭的,因此他们要有守职敬业的决心。他们为官作吏,或能分得一块土地,或能有禄足以“代耕”,因而不必如农民一样顶烈日犯霜露去耕田种地,这是“士”在周初的情况。西周中叶以后,随着“礼崩乐坏”、“强凌弱,众暴寡”,周初分封的贵族秩序被打乱,形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士作为一个社会等级逐步解体。不少诸侯国和卿大夫家庭的破灭,使得许多士不仅没有了“世官”之可守,甚至连家业也都零落殆尽,成为无所依归、为当时社会所不再管、只得自谋出路的游士。
“游士”这个词最早出现在《管子·小匡》篇中,书中记载:
齐桓公招游士八千,奉之以车马衣裘,多其资粮,财帛足之。使出周游于四方,以号召收求天下之贤士。
这里所说的“游士”近于游说之士,与我们所指的脱序的游士略有不同,但是他们也是脱离了旧有秩序的士人。他们可以自由流动,择主而事,不再隶属于谁。这在统治者看来,他们已经不是拥有特定权利的特殊等级的尾子,不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诸伯”和“诸舅”《诗经·小雅·伐木》中有句“既有肥牝,以速诸父”,“既有肥牡,以速诸舅”。陈启源《稽古编》云:“诸父诸舅之称,天子施于同姓异姓之臣也。”了,而是有一定知识和才能的“四民”之首。统治者已经没有义务对他们采取“包下来”的政策,但是,日常百姓的治理,特别是在与其他诸侯竞争之时,又少不了这些有文化、有行政才能的“士”。到了战国时期,诸侯之间的兼并战争极其激烈,为了在争夺中取胜,至少要使自己摆脱被动挨打的局面,那就要千方百计地争夺有真才实学并能够妥善处理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重大问题的士人。此时由布衣而至卿相者,像赵国的蔺相如,秦国的范睢、蔡泽等等,真是数不胜数。这样,不仅在用人之际要大量招徕游士,平常也需要“养士”。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影响的贵族不养成百上千的士,那是不可想象的。战国时期的四公子——信陵君、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甚至养了“数千”有才能和无才能的士。齐国的孟尝君连“鸡鸣狗盗”之徒也囊括在内,只要有一“技”之长,就会受到这些有钱有权的贵族的恩养。当时甚至形成这样的舆论:“得士者昌,失士者亡”。一些有野心的贵族都要尽可能地去笼络士人,因为有了士人的辅佐才有力量。
应该说这是士人最辉煌的时期,中国历史上只有过这一次。他们可以自谋职业,有的“学而优则仕”,当官为宦,佩多国相印;有的经商,大名鼎鼎的范蠡、子贡、白圭,都是靠经商致富的士人;有的可以隐居为农,苏秦就说“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他就要为农夫以终生了;有的可以作为手工业者,《庄子·德充符》就描写了这种奇士,墨子门下也多手工业者;有的教书讲学,以传播知识为生,战国时期的许多大思想家多是教书的出身。有了选择职业和居处流动的自由,生活有了基本保障,自然而然就会产生独立的思想。独立思想的发展引起了争论,形成了不同的思想学派。士人思想自由的发展与争论就是产生百家争鸣、处士横议的基础。齐国宣王时期还建立了稷下学宫,召徕各种学派的学者“数百千人”,“不治而议论”,待遇丰厚。这是古代知识阶层不受政治势力和学派观点干扰、最能自由表达的时期,中国后世的思想,大多在这个时期都已有其雏形出现,它是中国思想史上最辉煌的一页。但是也应该看到,由于当时经济条件的限制,知识分子阶层还不能独立,大多数游士还要依附一定的政治势力。
同其他人一样,士人的自由也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不仅流动和选择要花费气力,它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没有或缺少知识与能力的士人们和恪守旧时代士的某些原则或道德的士人也不会受到欢迎,不被统治者所选择。于是这些人便会慢慢沉沦下来,有的甚至穷得没有饭吃。《孟子》中所说的陈仲子,平常以“身织屦,妻辟纑”为生,有时弄得好几天吃不上饭。《礼记·檀弓》中所写的那位不食“嗟来之食”的饿者,最后饿死了事。当然也有为人所羡慕的直上青云的士人。如《孟子》中一位游士景春所说的话:
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这两位都是没有什么特操的纵横家。公孙衍是“纵家”,主张关外六国“合纵”以对付强秦,曾佩五国相印而为“纵长”;张仪则是“横家”,主张六国与秦国交好,从而达到让秦国各个击破的目的。然而,这些纵横家们的关于“纵横”的主张也在不断地变化?如为人们所熟知的苏秦,曾游学齐国,师事鬼谷子,学成后西至秦国以“连衡”之策说秦王,怂恿他出兵关东灭六国,秦王不用,苏秦黄金花尽,黑貂之裘敝,落魄而归。至家,“妻不下絍,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他感慨万分地说:
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
《战国策·秦策一》
于是他发奋苦读,后以“合纵”之策说赵、燕、韩、齐、楚等国,鼓励他们联合起来对抗暴秦,得到他们的赞成。赵国封他为武安君,佩相印,并给他“革车百乘,锦绣千纯(束),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联络各国诸侯,共抗强秦。当他如此排场地路过家乡时,父母亲自为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因此,他踌躇满志地说:
嗟乎!贫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盍可忽乎哉?
《战国策·秦策一》
苏秦的故事活画出游士们的思想面貌。这种没有固定主张,缺少超越精神的士人,只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朝秦暮楚,以三寸不烂之舌扰乱天下,给老百姓带来无穷祸患。孟子讴歌的“无恒产者有恒心,惟士为能”的士人应该是——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