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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士的解体(2)
汉朝建立之后,因为采取了分封制,大封同姓王和异姓王,诸侯国之间有竞争,游士略显活跃。特别是惠帝之时废弃了秦之挟书律,文帝废除了诽谤妖言罪,士人感到了短暂的宽松,但是这也如人之回光返照,像战国时代的那种辉煌却永远不再。经过了文、景两代推行的“强干弱枝”政策,诸侯国大多名存实亡,不敢放胆招揽游士,士人只有为朝廷服务一条道路。当时又加强了对士人的思想控制,汉武帝时实行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游士的社会基础、思想基础都已消失殆尽,自然就难以生存下去。在这个大一统的时代,士人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他们想“游”是游不起来了,只有归附皇权这一条道路。用人权只掌握在朝廷手中,不管你贤还是不肖,“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此时士人的升沉往往不是凭个人才智,而是凭机遇和对皇权的曲从程度了。所以,士人们只能以统治者的意志为依皈,不可能坚持离经叛道的主张。西汉中期以后,士人多出于大姓强宗。大姓强宗的子弟如果能出仕做官,累世为官的家族便成为士族,做不成官的士人也有其家族作为后盾。士族便成为士人与豪强地主的结合体。要为官的士人首先要在家族中成为合格的孝子,此时士人受到家族和国家的双重约束,像战国时期那种摆脱外在束缚、完全受自己意志支配的士人是越来越少了。整个的皇权专制社会大体如此。
与战国时期的游士以争相出“奇”出“新”,勇于推销自己和具有自主意识相反,天下一统时代的士人则是越平庸越有前途,这是在家中就已经训练完成的了,到了社会上再进一步打磨,成为彻底的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扬雄在《解嘲》中指出,由于“天下已定,金革已平”——
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
在这种时刻,有独立意识的士人的卓而不群的作风往往会成为其不幸的根源,所谓“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这时游士不仅作为一个群体不复存在了,而且其思想意识和风格神采也在消解之中。特别是在科举制度实行以后,正像唐太宗李世民所说“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此时的士人绝大多数都奔走于科举之路,因为它给每一个遵守统治阶级规范的士人以希望。利禄引导士人循规蹈矩,遵守统治者倡导的主流意识。至于那些绝了利禄之望的士人,往往会堕入游民的队伍,成为本书后面将要论述的游民知识分子。只有在特定的时期,例如群雄逐鹿、天下大乱的时刻,由于争夺皇位的需要,一些野心家才会礼贤下士,才会允许士人们稍逾规范,像曹操在《求贤令》中所说“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何以霸世”!因此只有“惟才是举”,哪怕这些“被褐怀玉”之士是“盗嫂受金”之徒。这时在某些士人的思想行为上,可以看到战国时期游士的一些影子。当然,这也是有限度的,曹操杀持不同政见人士孔融,理由就是说他“不孝”,可见他还是不能容忍政治上的反对派的。如果问曹操,你不是说过“惟才是举”,哪怕是“盗嫂受金”之徒,这不是阴谋吗?曹操也可以自我辩护说,我也说过“今天下尚未定”,现在“天下已定”,自然不能容忍“不孝”!
典型地反映游士的思想意识的纵横家、策士们的思想,也颇为后世的游民所取,我在下面所谈及的游民意识,就从先秦游士继承了许多他们所能接受的东西。带有游民色彩的士人或游民知识分子(两者很难绝对分开)往往成为游民骚乱、农民起义或暴乱中的“摇羽毛扇”式的人物。没有这类人物,一切武装造反活动都不会有任何起色。
如果说儒家、法家是皇权专制社会稳定时期的主流思想意识的话,那么游士思想在动乱时期便起了主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