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劉姥姥一进荣国府
甲戌:贾宝玉初试雨云情 劉姥姥一进荣国府
【甲】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劉妪,却是写阿鳳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此回劉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戚】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
题曰: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蒙侧:存身分。】遂不敢再问。【蒙侧:既少通人事,无心者则再不复问矣;既问,则无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当有偷试之一番。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毫无一些勉强。妙极!】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要紧!”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蒙侧:是必当问者。若不问则下文涉于唐突。】是那里流出来的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蒙侧:试想。】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甲侧: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甲夹:写出袭人身份。】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甲夹:伏下晴雯。】袭人侍宝玉更为尽职。【甲夹: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甲夹:一句(接)[结]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甲侧:“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蒙侧:(加)[夹]杂世态,巧伏下文。】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甲夹:妙谦,是石头口角。】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一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识认,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甲夹:与贾雨村遥遥相对。】 【蒙侧:可怜。】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甲夹: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远族,馀者皆不识认。【蒙侧:强认亲的榜样。】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甲夹:《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①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劉姥姥【甲夹:音老,出《谐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蒙侧:总是用(过)[逼]近法。】这劉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甲夹: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 【蒙侧:贫苦人多有此等景象。】劉氏不敢顶撞。【甲眉: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因此劉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夫,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多大碗吃多大的饭?【甲侧: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时,托着你那老家的福,【甲夹: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甲夹:为纨裤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 【甲侧:此口气自何处得来?】 【蒙侧:英雄失足,千古同慨。笑煞天下一切。】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也没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蒙侧:古人有错用盗字之说,的是此句章本。】劉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到底大家想方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甲夹:骂死。】作官的朋友,【甲夹: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劉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甲夹: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俯就他,【蒙侧:天下事无有不可为者。总因打不破,若打破时何事不能?请看劉姥姥一篇议论,便应解得些个才是。】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甲夹:补前文之未到处。】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定。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劉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得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蒙侧:“打嘴现世”等字,误尽多少苍生,也能成全多少事体。】
谁知狗儿名利心甚重,【甲夹: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劉姥姥道:“嗳哟哟!【甲侧: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极好的。”【甲夹: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 【蒙侧:画出当日品行。】劉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么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去,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几句。那板儿才亦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②【甲夹: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劉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甲夹:街名。本地风光,妙!】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劉姥姥便不敢过去,且弹弹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彳貞]【甲侧:“[彳貞]”字神理。】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甲夹: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 【蒙侧: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劉姥姥只得[彳貞]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角下等着,【蒙侧:故套。】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问就是了。”【甲夹: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 【蒙侧:转换法。写门上豪奴不能尽是规矩,故用转换法则不强硬,而笔气自顺。】
劉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意物件的,闹烘烘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甲夹: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劉姥姥便拉住了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劉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的引着劉姥姥进了后门,【甲侧: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劉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劉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甲侧: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劉姥姥一壁走,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了。”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长的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语,再问劉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甲侧:问的有情理。】 【蒙侧:劉姥姥此时一团要紧事在心,有问不得不答,递转递进,不敢陟然看之,令人可怜。而大英雄亦有若此者,所谓“欲图大事,不拘小节。”】劉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你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甲夹:劉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
周瑞家的听了,便猜着几分意思。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劉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甲夹:在今世,周瑞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显弄自己体面。【甲眉:“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 【蒙侧:实有此等情理。】听如此说,便笑说:“姥姥你放心,【甲侧: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的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甲夹: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们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甲侧: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比不得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爷的女儿,小名鳳哥的。”劉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甲夹: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这鳳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要见他一面,【蒙侧:(礼)[理]势必然。】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劉姥姥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唤小丫头子到倒厅上【甲夹: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蒙侧:急忙中偏不就进去,又添一番议论,从中又伏下多少线索,方见得大家势派,出入不易,方见得周瑞家的处事详细,即至后文,放笔写鳳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兴说荣、宁旧笔法。】
劉姥姥因说:“这位鳳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鳳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甲夹: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劉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一个空子,【蒙侧:非身临其境者不知。】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甲夹:写出阿鳳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 【甲眉:写阿鳳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 【蒙侧:有曰: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周瑞家的得遇劉姥姥,实可谓锦衣不夜行者。】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劉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鳳姐未下来,先找着了鳳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甲夹: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名唤平儿的。【甲夹:名字真极,文雅则假。】 【蒙侧:三等奴仆,第次不乱。】周瑞家的先将劉姥姥起初来历说明,【甲夹:细!盖平儿原不知有此一人耳。】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蒙侧:各(自)[有]各自的身分。】“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甲夹:暗透平儿身份。】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领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子打起了猩红毡帘,【甲夹: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甲夹:是劉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甲夹:是劉姥姥身子。】满屋里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甲夹:是劉姥姥头目。】劉姥姥斯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甲夹:六字尽矣,如何想来。】 【蒙侧:是写府第奢华,还是写劉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见此等气象,未有不破胆惊心,迷魄醉魂者。劉姥姥犹能念佛,已自出人头地矣。】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甲夹:记清。】 【蒙侧:不知不觉先到大姐寝室,岂非有缘?】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劉姥姥两眼,【甲夹:写豪门侍儿。】只得【甲夹:字法。】问个好让坐。劉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甲夹:从劉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鳳姐儿了。【甲夹:毕肖。】 【蒙侧:的真有是情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③,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劉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
劉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甲夹:从劉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 【杨】小家气象。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晃。【甲夹:从劉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劉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煞用呢?”正呆时,【甲夹:三字有劲。】陡听得“当”地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甲夹:细!是巳时。】 【甲侧:写得出。】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蒙侧:劉姥姥不认得,偏不令问明,即以“奶奶下来了”结局,是画云龙妙手。】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劉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说着,都迎出去了。
劉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甲侧:写得侍仆妇。】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率,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东边来等候。听见那边说了一声“摆饭”,渐渐人才都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蒙侧:白描入神。】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下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劉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彳貞]到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甲侧: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沫盒。那鳳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甲夹:一段阿鳳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甲夹: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 【甲侧: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鳳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甲侧: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甲侧: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 【蒙侧:“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鳳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甲侧:鳳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鳳姐声口。】鳳姐点头。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鳳姐笑【甲侧:二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甲侧:阿鳳真真可畏可恶。】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蒙侧:偏会如此写来,教人爱煞!】劉姥姥忙念佛【甲侧:如闻。】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鳳姐笑【甲侧:三笑。】道:“这话叫人没的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蒙侧:点醒多少势利鬼。】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甲侧: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鳳。】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鳳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蒙侧:“看”之一字细极。】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鳳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甲侧: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鳳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有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蒙侧:能事者故自不凡。】鳳姐儿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鳳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劉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甲侧: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一面说,一面递眼色儿与劉姥姥。【甲侧:何如?余批不谬。】劉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蒙侧:开口告人难。】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甲眉: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鳳姐忙止劉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甲侧: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甲侧:如纨绔写照。】劉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鳳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甲侧:夹写鳳姐,好奖誉。】鳳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鳳姐笑【甲侧:又一笑,凡五。】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如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鳳姐道:“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鳳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甲眉:传神之笔,写阿鳳跃跃纸上。】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蒙侧:试想“且去”以前的丰态,其心思用意,作者无一笔不巧,无一事不丽。】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甲侧:妙!却是从劉姥姥身边目中写来。◇度至下回。】
这里劉姥姥心神方安,方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了?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鳳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甲夹:又一笑,凡六。自劉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鳳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鳳厉害处正在此。◇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为)[比]阿鳳若何?呵呵,一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劉姥姥不知可用过饭没有呢?”劉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鳳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劉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鳳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鳳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甲侧: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甲眉: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鳳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劉姥姥已吃毕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抹嘴的道谢。鳳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甲侧: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甲侧: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罢。”【蒙侧:鳳姐能事,在能体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无过不及之弊。】那劉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甲侧:可怜可叹!】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浑身发痒起来,【甲侧:可怜可叹!】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的怎么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在旁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听了,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甲侧:这样常例亦再见。】都送至劉姥姥跟前。鳳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间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蒙侧:口角春风,如闻其声。】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劉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出来。至外厢房,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柔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甲夹:与前“眼色”针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为财势一哭。】 【蒙侧:不自量者每每有之,而能不露圭角,形诸无事,鳳姐亦可谓人豪矣。】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甲侧:赧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上话了。”二人说着,又至周瑞家。坐了片时,劉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与周瑞家的儿女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劉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甲】“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
借劉妪入阿鳳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
【戚】总评: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劉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机筹,不是死生看守。
①原作“青板姊弟”,据己、庚本改。按:据前文,青儿、板儿并非姊弟关系,而“姊妹”则可泛指姐妹、兄妹、姐弟等关系。
②原作“[彳狂]”,他本还有“俇”等其他写法,又有夹注音义出处,可见此字系当时新字,字型尚未统一。
③原作“周大嫂”,参诸本改。书中他处平儿均称周瑞家的为“周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