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第四十回
制出新刑乡绅助虐飞来横祸捕役栽赃
却说陕西兴安府石泉县城内,有一位乡绅,姓祝名椿,字可大。家里光景,甚是宽裕。因为曾在外边做过几任实缺府县,因此在乡里颇颇有点声势。非但是乡里的人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就是地方官也要应酬他,不敢同他十分认真。
有一天他家里失了窃,连粗带细,统通约摸有一千多两的东西,循例报了案。这位县大老爷姓胡名图丹,乃是一位两榜进士出身。平日做得绝好的八股文,是酷摹汪鸣銮一派的。到任之后,依然是手不释卷,一切词讼,并不当心,以致诸事废弛,偷窃的案件,更是不晓得出了若干起。这日却却的碰到祝乡绅家的事,心里方才有点忐忑,当即传齐捕快,自己带了,往祝乡绅家踏勘。祝乡绅正言厉色的责备了一番,胡图丹连连道歉,不敢多说一句话。偏偏有一个不懂事捕快,前后仔细的踏勘了一回,便上来说道:“这个贼没有来路,不像是外来的。”祝乡绅听了大怒,也不管胡图丹下得去下不去,便随手取了一根粗大烟杆,恶狠狠对着捕快打去。捕快躲不及,着了一下,头已打破了一块,血流如注。胡图丹看见祝乡绅动气,连忙把捕快骂了一顿,捕快碍着本官,只得抱着头自认晦气,一边去了。胡图丹又敷衍了一回,方才辞别回衙。立即坐堂,传了通班捕役的头子,每人打了五百板子,又叫赶紧去办案,并给限三天。捕快不敢分辩,只得领打。退了下来,大家也商议不出个道理来,无非是在当典门口,及小押当门口,并赌场上去候候。光景转眼三天,却没有一点影响。到了限,无非再捱几百板子,转上两天限。好在这个板子,是差人心心相照的,虽然是五百下板子,也不过抵了那些打官司不化钱的二三十下罢了。
不料祝乡绅时常派人来催,并且说如果破不了案,便要遣抱上控。胡图丹听见,格外发急,他却没有法子,无非用了些随常的刑法,收拾收拾捕快罢了。又看见一连闹上几天,还是没得影响,心焦的很。正在签押房里一人闷坐,却却祝乡绅又来拜会,胡图丹不敢不请。请到花厅里,落坐送茶,先道了效力不周的话,又把捕役不能破案的事,说了一遍。祝乡绅冷笑道:“这样说起来,老父台在这里荣任,不是为民除害,倒是豢贼害民了。”胡图丹吓了一跳,连忙赔笑道:“兄弟在这里,天天比责他们,只不过打几下板子,我看他们嘴里虽然说得中听,却也稀松平常的,所以现在颇要想出两种新鲜刑具来,叫他们害怕,方能望他们当点心。无奈一时愚蠢,总想不出法子来。老先生见多识广,谅来总有点法子,还请酌示一二。”祝乡绅道:“论理私造非刑,大干例禁。不过捕快就是贼,贼就是捕快,从来无不通贼的捕快,即无不通捕快的贼。收拾他们的东西,只要可以立威,那有甚么不好。老父台是读书过于拘执,其实惩罚捕快,尽可以从严厉些,要是一味姑息,以为阴骘,难道从来除莠安良的贤父母,都算作孽的么?”胡图丹道:“是极,是极!但是兄弟秉性柔软,实在想不出法子来,还要请教。”祝乡绅道:“治弟倒有两个法子,老父台姑且去试试,如果照办,管保用得一样,就可以破案了。”胡图丹大喜,连道请教。祝乡绅道:“第一件名叫红绣鞋,是叫铁匠打一双铁鞋,把他放在火里烧红,替他着在脚上,任是他铁石人也经不起。不过这个人,可也从此残废了。好在本是恶人,地方上恶人,尽管残废几个,有甚么要紧!不过当时那点焦臭之气,有点难闻罢了。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名叫大红袍,是用牛皮胶熬烊一大碗,把这人浑身涂满。然后以麻皮按着贴上去,等到干了,却一片一片往下撕着问供。这一撕不打紧,这麻皮被胶粘住,撕的时候,是连皮一齐下的。他身上的皮去了,自然是只剩下些血肉,那血也就挂了满身都是,所以叫做大红袍。这是第二件。第三件叫做过山龙,虽然平常,只要工夫一大,也没有人经得起。是叫锡匠打一个弯曲的管子,扯直了要够二丈多长,把犯人赤剥了,用管子浑身上下盘了起来,除掉心口及下部两处。锡管子上边开一个大口,下边开一个小口,用百沸的滚水,从这头浇进去,周流满身,从那头淌出去。这个开水,却不可间断。任你好汉,到了十壶,也就很够受了。这是第三件。治弟从前在外边做过几任知县,都是用的这个法子,果然畏威怀德,路不拾遗。老父台既是安心要做好官,何妨仿照治弟的法子去办一办?这是合邑蒙庥的事。”
胡图丹一面听,一面赞,又仔仔细细问了一个透彻。等送过客,便传话去,打铁鞋锡管,限次日缴案。胡图丹便把这三种东西,摆列在堂上,把捕役喊上去,讲给他听,并限明日午刻,不能破案,便叫他们来试新刑。捕役听见他吩咐过,一个个魂不附体,下来便聚拢在总捕头家里想法子。有的说是要跑的,有的说要自尽的,吵了一回。这里面却有一个老捕快,已是多年不办案了,姓辛。他有一个外号,叫做辛大头。本是一个极奸极刁极诈极恶的人,因为自己有了年纪,没有儿子,改行为善,久已不作伤天害理的事。如今看见他们这些徒子徒孙十分苦恼,不免又动了他人所说的甚么义气了。当时拍着胸脯道:“你们别忙,我倒有一个法子,你们且定定心罢。”大家听见他有了法子,便鸦雀无声的听他调度。辛大头道:“这是件害人的事,不过如今也说不得了。我看见他失单上有些首饰、银器、衣服、洋钱等项,我无意中曾问了他报案的一句话,这银器是那一家的,他说是天宝银楼的。我想天宝楼的东西,我去年整顿小田的时候,也曾扣留了他一大包银器,都是天宝楼的。我想不如把这件东西栽在那个人身上,拿了他等官去问,我们便大家没事了。”大众想了一想道:“好可好,这事的筋节主意,还要你老人家料理。倒是这包东西,栽在那个身上去呢?”辛大头道:“你莫管,你们明早就把王老八带了去,说是拿到了一个把风的王老八的话,我去交给起赃拿人的话,要回明本官,捱到上灯的时候,方才妥当,怕的是走漏风声。这位老爷好骗,自然答应。至于这个倒运鬼,我想西门外鲁老大家私还好,去年同我在老桑家赌钱,为了七十个钱,我俩就打起来。他倚老卖老,还有人帮着他欺侮我。我这个仇一直想报,因为年纪大,才放下来。这件事倒不如作成了他罢。他家光景也不算坏,砻坊、油坊、米店还有几十亩地,家里也颇颇有点积蓄,把他扳了来,不但可以敷衍公事,我们也可以沾光,补补从前的劳伤。”大家听了大喜,痛赞了一番,随即各散。辛大头又去吩咐了王老八,不在话下。
却说鲁老大是个务农人家,持家勤慎。儿子也大了,通力合作,十几年来颇能有些积蓄。那些米店等虽然不是独开,的确都有合股。寻常的时候,一个钱也不肯多用,每逢新年上,就不免各处去赌赌钱,也是个散散心的玩意。却不知怎样的得罪了辛大头,弄成了一个灭门大祸。却说这日一早,鲁老大起来,站在门口望望景致,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头戴着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低了头一步一步的走到跟前来。猛一抬头,看见鲁老大站在门口,就立住了,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孔,对鲁老大说道:“老先生,我有要紧事到乡下去,要找个地方去吃饭。因为这个包袱是最要紧的,不便带着他上饭店。我想求你老人家,暂且在你老人家存一存,我去吃顿饭,吃了便来取。不知老先生肯方便不肯方便?”鲁老大道:“你要暂存,有何不可,不过你是甚么东西?”那人道:“有几件铜首饰,也不值甚么钱,不过是朋友托的,怕的饭店里人多手杂,有个一差二错便了。”鲁老大道:“既是如此,就请你老点一遍罢。”那人笑道:“老先生实在精细的很,我晓得你老先生。老先生尽管放心,难道我还会讹你老先生么?我对你说罢,有一对锡酒壶,一根铜元宝簪,此外没有甚么东西。”鲁老大接过包袱,觉得很重,便道:“我也不看你,你把包袱做个暗号罢。”那人笑着,果然去做了一个暗号,递给鲁老大,便扬长而去。
鲁老大便招呼一个做工的提了进去,放在中间,自己又站了一回,却不见那人来取。一直等到午饭后,还不见来。鲁老大有点疑心,却一面吃了中饭,又嘱咐了家里的人,便去歇息。及至一觉睡醒,问问那人,仍不曾来。鲁老大不过说了两句奇怪。刚刚到得上灯时候,忽听见大门外头一阵人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三种刑具散见于旧小说中,而其说不详。尚有所谓杏花雨者,尤为惨酷。惜乎祝乡绅尚见不及此也。
辛大头以七十钱之细,故遂贻鲁老大以灭门之祸,君子所以有比匪之戒也。是回写辛大头之狡狯神理逼肖。
第四十一回
巧言动听误入彀中毒手频施冤沉狱底
却说鲁老大在家里,听见打门的声音,不觉大惊。正待出来看,早见一个戴着顶子的老爷走了进来,后边跟了许多戴红缨帽子的人,还有穿镶边马褂子人,也有手里拿着刀的,也有打着火把的,一齐拥了进来。鲁老大晓得是老爷来了,连忙上去跪着。老爷便问他名姓,就吩咐锁起来,又把一个马踏子放在大门里头坐着。又吩咐那些戴红缨帽子穿镶边马褂的去抄寻。早有辛大头提了早间那人寄存的包袱来,当着老爷的面打开一看,一共是十九件银器,下边都嵌着天宝楼的字号。鲁老大家里的东西,还有存的百十两银子,早已从马仰人翻的时候不翼而飞了。搜查已过,老爷就叫把鲁老大的家眷撵出去,发下封条封了门,锁着鲁老大,上轿回衙。先把鲁老大钉镣收监。鲁家的家里人,自去张罗打点不提。
原来这件事,自从辛大头出了主意之后,先叫徒弟去见官,说是拿到了一个把风的贼。据他说是另有大窝家,请老爷严密审问。胡图丹立刻坐了花厅,把王老八带了上去,仿佛是曾经见过的一样。胡图丹到任已有两年,王老八犯过三次案子,过了三次堂。胡图丹记性就是再不好些,总也有点面熟。他却也不管这些讲究,便问他祝乡绅家的一案。王老八是受了辛大头的教导,自然是指东话西的,混搅了一阵。等到捱了皮鞭子,要上他夹棍,他才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是愿招,便把辛大头教导他的话说道:“小的本是白河县人,是卖布到这边来的。折了本,不得回家,又在客寓里害了病,弄的当光卖尽。去年鲁老大要找一个帮工的人,因为田里事忙,我去做了几天,因此认识。后来时常去走走。本月初二那一天,鲁老大同了一个黑麻大汉,在酒店上喝酒,喝的甚是投机,嘁嘁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就在这天晚上,我出来出恭,那可有三更天的光景,看见鲁老大同着那个黑大汉走了过去。我刚刚出完了恭,起来碰到了。我说老先生半夜三更到那里去。鲁老大把我叫在一旁,对我说,他们要到祝乡绅家做一件买卖。你反正也没有事,不如帮一个忙。事后也分些东西给你,或是你在这里做点事,或是做盘缠回去。你心下以为怎样?我当时有点不情愿,后来想了一想,也就答应了。三个人同到祝家的后门口,那黑大汉先跳墙进去了,随后不多时候,一包一包从墙上扔了出来。我便同鲁老大掮着回到鲁老大家里。当时鲁老大给了我十五块钱,我就走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胡图丹听了供词,立刻叫他画供,仍旧钉镣入监。胡图丹便要立刻去提人,辛大头又上去回说,不如等到晚上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好。胡图丹也答应了。辛大头这番话,是惟恐那个包袱,还不曾栽过去。所以说两句冠冕话,延捱点时刻。看官你想鲁老大站在门口,那人来寄包袱的时候,要是不答应他寄存,可也没有这个事了。可是捕快的法子最多,不起念头便罢,要是起了念头,任你怎样也逃不出他的范围。一着不成,再换一着,总归叫你上了当,方才罢手。这便是以往从前的缘由。
如今鲁老大被押在监里,幸而家里人赶着来花钱,当晚也不曾吃甚么苦,并打听出被拿的缘故,还只当被贼诬攀了,总以为第二天过堂,一定有个水落石出,就有他的亲戚朋友几个人,具了一张公保的状子,预备次日来投。等到次日,胡图丹一早就坐了堂,带了鲁老大上去,便根究他那个黑麻大汉是谁,可怜鲁老大影响都不知道。胡图丹便说他刁狡,先就把各样的刑法,用了一套全的,鲁老大只是叫屈连天。将近中午,方才吩咐带下去回押。就这个挡里,那纸保状也进来了,状上是说鲁老大怎样安分守己,断没有这样的事。胡图丹立刻批驳了,说了些“人赃现获,百喙难辞”的话。辛大头的伙计,听得有人来公保鲁老大,这一天却却是王小胆值日,连忙就来找辛大头道:“那件事怕不妥当。”辛大头问他听见甚么。王小胆道:“有一班不三不四的人,递了公禀,保释鲁老大。鲁老大今天到堂,又一句没认,只恐怕老爷回过味来,就不好办了。”辛大头道:“胡说!我说你胆小,果然胆小,现在鲁老大就是再添上几十个人来保他,无奈赃是在他家里搜出来的,从来说的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既不做窝家,那里来的赃?况且王老八一口咬定,更是洗刷不清。今天虽过了一堂,明天还要过堂,等我再去施上一点小计,不怕鲁老大不诬服。”王小胆道:“倒要请教。”辛大头道:“老爷预备给我们的新刑具,难道不会给鲁老大尝尝么?照老爷那个说法,只怕他是铜浇铁铸的,也支撑不住了。”王小胆点头道:“不错,不错。不过是诬良为盗,这事于天理上说不下去。”辛大头笑道:“我看你不但胆小,还有点迂腐习气。你看我罢。”当下无话。
次日果然又是提审,辛大头先就跪了上去说道:“小的昨天开导鲁老大,叫他说说实话,无如再也说不醒他。小的告诉他,如不说实话,新刑法难受。他说刑法倒也平常,总要咬紧牙齿,能打这里头挣出来,才算好汉子呢。小的想大老爷新制的刑具,正可给他试试,他熬不住,自然就说了实话了。”胡图丹一听有理,便叫掌刑的赶紧预备,带了鲁老大上来,先问他黑大汉是姓甚么,叫甚么,那里人。鲁老大哭道:“我那里见甚么黑大汉来?”胡图丹便叫带王老八上来,同他对质。王老八咬定了上次所说的话,鲁老大一味的喊冤枉,质对了半天。胡图丹便叫掌刑的,先预备过山龙,给他试试。当时就把鲁老大的衣服剥了一个干净,用这根又长又粗的锡管子,从大腿上周身弯弯曲曲的绕了过来。绕好了,刚刚这个大口朝上,便用百沸的滚水,一壶一壶的往里头灌,两壶也还可以忍受,捱到十壶之后,鲁老大浑身已是起了无数的潦泡,呼号之惨,耳不忍闻。胡图丹只要他说了是窝家,才肯放他。鲁老大熬不住,只得认了是窝家。又问他黑大汉是那个,也只得随口凑了一个名字。又问他偷的甚么东西,务农的人家,那里晓得甚么古董珠宝,只可随嘴儿乱说,说不对了,胡图丹又说他狡供。磨了一个多时辰,鲁老大说话渐渐的有些低了,头上的汗珠子如雨点一般。胡图丹晓得是时候了,就吩咐放下来还押,明日再问。当时由捕快架着出来,一路上哭哭啼啼,回监去了。
胡图丹退了堂,便着跟班拿了一张名片,知会祝乡绅,请他明天派人来领赃。祝乡绅听见拿到了窝家,正在那里盼望,忽听见说是县里来请他派人领赃,便派了一名得用家丁张桂去领。张桂领了主人之命,次日约摸小晌午的时候,一径往县衙门里来。还不曾到,早有一个人赶上来,扯了他袖子一把,道:“张大爷。”张桂诧异,连忙回头看了一看,却不认得。只见那人笑嘻嘻的道:“请大爷到对面这个茶馆里坐一坐。”张桂道:“我有事要到衙门里去。”那人道:“我知道,老爷起来还早,大爷只管去坐一会,也是与大爷有益的事。”张桂看见他这番模样,也摸不清他甚么主意,只得跟了他到对面一个茶馆里来。那人又拣了一个极僻的地方,让张桂坐下,泡过一开茶,那人方才开口道:“小人放肆,有句话通报。”张桂道:“我们萍水相逢,实在奇异得很,到底老哥贵姓?”那人道:“在下姓张。”张桂道:“很好,我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到底有甚么事?敢请早点赐教,我实在有公事在身,不能耽误。”那人道:“大爷是去领祝乡绅家赃物么?”张桂道:“不错。”那人道:“我有一个朋友也在这捕班里,是个有一无二的好手。但是祝乡绅家的贼早已离开此地了,无奈县里老爷一味的蛮干,这个通班才发了急,捉个把毛贼子去抵一抵窝。此次抄出来东西,却实实不是祝乡绅家东西,但是大爷这回领了去的,要说不是这又坏了。非但这个小毛贼子没事,我们朋友不拘多少人都吃不住,并不是我们安心害他,实在要想在他身上追出那个贼的来路。等到追到了那个贼,祝乡绅家的东西,自然是全数水落石出。所以这回领赃的事,总要求大爷高抬贵手。”一面说着,一面就在袖子里塞了一包硬崩崩的东西过来,接着又道:“些些不成意思,随后再筹谢罢。”张桂在袖子里,接着用指头摸了一摸,约摸有个三四十两银子之数,心中大喜,嘴里便收摄不住,连珠的答应出来道:“你放心,你放心。凡事都由我包办。”那人谢了,又讲了几句闲话,才还了茶钱出门,分东西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辛大头栽赃鲁老大诬服,皆寻常事也,一经作者曲曲传出,便觉有神。
知县官名胡图丹,胡图丹者,糊涂蛋也。非糊涂蛋,不能办此种糊涂案。鲁老大之不幸,辛大头之幸也。
王小胆名副其实,殆抱定公门里面好修行宗旨者。
第四十二回
用心思黑狱尽惊魂动手脚黄泉难瞑目
却说张桂到了衙门里,里面发下一包银器来,张桂拎了他,一径回到家里。祝乡绅打开一看道:“不是不是。”张桂道:“既不是,待家人送去还他罢了。”祝乡绅道:“扣下来,等他拿是的来换。”张桂笑着道:“这件事捕快不知捱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刑罚。好容易才办到了一个窝家。他家是多年不曾破案,好容易才被捕役干了来,现在要在他身上追出贼来。现在领赃的也不少,老爷既说不是这里的东西,自然是送了回去,等别人来领。不过据家人的意思,横竖失落的赃,也断不会全数回来,现在也是有一点算一点。好在失落的东西还多,莫如老爷写封信去,说此次的东西是了,但只还有别的东西,请他再追罢。”祝乡绅听了,沉吟不语。停了一回道:“也好,就照你办罢。”当时就写一封信给胡图丹,还催他追下余的东西。可是有了这封信,鲁老大的赃证,更是坐实了。
却说鲁老大受了几次刑法之后,本来有点年纪,又加着心中十分愤懑冤屈,正是喊天天不应,呼地地无门,又晓得胡图丹是不容他置辩,早已存了一个但求速死的意思。无奈手足拷镣,动转不得,只有苦苦的捱。自从祝乡绅领了赃去,又把他提出来,上了一回牛皮胶的法子。这个神气,就更是与鬼为邻了。辛大头看见他供认的不对,就叫伙计去教导他道:“你要照着我的说,祝家的房子是怎样格式,偷的是些甚么东西,那黑大汉久已在逃。”如何如何,教导了一遍。鲁老大当时虽然听得明白,无奈到了堂上又忘了若干,虽然是认作窝家,说的话可总是牛头不对马嘴。因此胡图丹不疑心别的,只说是他狡展。一味的严刑以求,弄得浑身上下,无一块可以上手的地方了。就在这个时候,辛大头忽然又出了一个花头,打了一个禀帖,请胡图丹出票去提他儿子来问。胡图丹看了这个禀,正中下怀,大喜,立刻出票拿人。这时候鲁老大的房子,久已发封入官,家里只有一妻一子,因为鲁老大的冤狱,不得明白,已经变卖了田地,一半留着供给鲁老大的监用,一半就到府里去打官司,上控去了。辛大头没有拿到人,只得回去禀复,胡图丹听得上控二字,心里有点发毛,便想趁早替他定了口供,就是上头来提案子,也不怕他来。可是一样,胡图丹要鲁老大定供,也没有别的法子,只不过一味的刑求。但是鲁老大自从上了大红袍刑具之后,浑身溃烂,已无完全地方,奄奄一息的光景,已是十分不妥当。胡图丹虽然发急,也无可如何。
不多几日,果然府里有公事下来,并将控的呈底,一并发下。胡图丹看了一遍,其中已说明是捕役诬栽,县官偏听的话。胡图丹看了大怒,立刻把捕快捉了来,要打他一个半死。等到上堂之后,辛大头口似悬河,一席话说得胡图丹哑口无言,只得招呼赶紧把鲁老大医治好了再问。辛大头下来,邀齐同伙道:“今天老爷接了府里的公事,说是我们诬攀。现在又吩咐赶紧把鲁老大调理好了再问。我们的事,既已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留着一条祸根么?据我的意思,我们也不必替他医病。他病到这个样子,倒是绝好的机会,不如赶早打发他到妈妈家去罢。要就公事上说起来,贼凭赃证,我们须不是诬赖的。况且拿来的是个活跳的鲁老大,弄他到七死八活,是老爷的刑法,至于我们办案,凭眼线,凭赃证,是我们份内的事,不算过份,亦不会有余罪。他自己问不出,干我们甚么事呢?所以据我看起来,等鲁老大病好了,或是上司再派下个精明的委员,一点点的追究起来,怕得我们不得干净。从来的闲话,是缚虎容易放虎难呢。至于鲁老大,虽然得罪我,我报的仇也尽够了,这会事是为着我们大局起见。兄弟们有甚么好主意,不妨大家谈谈,顶要紧的是两句话,不论怎样,还是给他一个死无对证呢,还是留着他做我们的魔难呢?”说过一遍,又催着大家定主意。
就有一个道:“话是一点都不错,但其中还有点支节。王老八是这一案的发起人,鲁老大要是死了,少不得就要追王老八,要是王老八口头不紧,漏了出来,依然是个不得了。鲁老大的事,自然是照着大哥的话办了,可还要想个法子,安顿王老八呢。”辛大头道:“你这句话也不错,可是有一样,王老八自认了接赃把风分到几块钱以后,还没去再分,要按着赃数定罪,也有限的很。就算是上头疑心,要提他去,仔细拷问,他要自有义气的,难道还会替咱们兄弟们惹祸?要是真要是熬不住,总要松了刑,他才会说。就算是不松刑,逼着他说,到那时候,我自有伏伺他的法子。可不是说句大话,绝不能叫他制倒了咱们。”
又有一个说道:“万一老爷一定要逼着我们拿贼,再同从前的办法,我们怎样呢?”辛大头道:“这是糊涂话,祝乡绅家失了窃,咱替他拿到人,要说不是,为甚么祝家肯认赃去;要说是的,可是大老爷自己把他折磨死的。要不打他,不给他甚么过山龙、大红袍,他那里会死?等他磨死了,又问咱们要,这等不通的办法,我想他总不能开口;再不然,我们先下手去跪求祝乡绅,说是拿到窝家,老爷并不细心盘诘,一味刑求,如今弄得死了,一无着落,老爷还要逼着咱们去诬良为盗,外边的人不说老爷的糊涂,反说祝乡绅的刻薄。一篇的尖刻话,激动了祝乡绅,等他们去闹,咱们袖手的看笑话,不好么?”说完,大家通盘划算了一回,都道:“好极好极!就是这样办。”
辛大头道:“既是这样好,鲁老大的病,一时虽不得好,却一时也不得死。要等他自死,自然是顶好,怕等不及这事要出岔枝,要打发他早些,那就得帮他一帮。那位兄弟手脚利落干净,就请今夜晚上去办。老规矩固然好,能够做得一点痕迹没有最好。我记得我们班里有一个包见愁,他自己吹说,他做的事就是包老爷也看不出来,所以自己叫做包见愁。既然有这样大话,谅来还好。请不拘那位兄弟去找找他罢。”当下议定各散。
辛大头就立刻补了一张禀帖进去,说是鲁老大病重。胡图丹不过是吩咐医生当心调治,也没有别的话。次日午后,胡图丹在签押房里看公事,早有管狱的家人进来说道:“鲁老大病故了。”胡图丹未免心里有些吃惊,又想这件事还未定案,到底请邻封相验好,还是不讲邻封相验好。但是他家属已经上控,断断不能不请相验,私自装殓,只得专人到邻封去请验,又补了本府一个禀帖。等到邻封的官来验,一来一往,已是五六天,尸身更是不堪寓目了。糊里糊涂填了尸格,做了一篇照例文章,就算了事。
果然胡图丹因为捕役并非不曾出力,是自己用刑把个窝家治死了,不得口供,便不十分来追究捕役,捕役算是逍遥自在了。至于祝乡绅失落的东西,后来是否由胡图丹赔他,还是祝乡绅到上司身边说歪话,撤他的任,当时自有交代,做书的也不赘叙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鲁老大瘐毙狱中,可谓冤沉海底矣。考其究竟,皆因辛大头之七十钱而起。曾是人也,可不谨小慎微哉!
辛大头心思极巧,口角既尖,无论其为糊涂蛋矣。即以精严自诩,恐亦必受其欺也。